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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 章|复前仇怀王亲征 结横索张仪搬兵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

昭阳卧病,拜何人为将真就成了个大事件。怀王召王叔、景翠、昭睢三人入宫谋议,王叔建议也召屈平来,因为屈门不能没人。怀王传召屈平,君臣五人由午时议至申时,愣是议不出个合意人选。议至后来,昭睢干脆推举王叔为将。王叔婉拒,转而举荐景翠。景翠连连摆手。


二人不是不愿担当,而是不敢担当,因为,摆在他们眼前的不是个人荣辱,而是整整三十五万楚国精壮的生死,是决定大楚的未来国运!


“三闾大夫,”见屈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怀王看过来,“你可有合意人选?”


“没有。”屈平淡淡应道,“臣只有一疑,请我王昭示。”


“何疑?”


“为什么还要伐秦?”


“你——”怀王苦笑,摊开两手,“这个用问为什么吗?商於六百里的咽喉要道,前后十万烈士的血与生命,难道还不够吗?”


“回禀王上,臣以为,远远不够。”屈平不依不挠。


“寡人再加两个,张仪欺我,秦王欺我,该够了吧?”


“更不是理由!”屈平杠上了。


“屈平!”怀王脸色变了,“你讲,为何不是理由?”


“回禀我王,”屈平慨然应道,“臣幼读楚史,楚国战败不是一次两次,殉国之人也不止十万八万,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要复仇。即使复仇,也少有当下就复仇的。至于商於六百里咽喉要道,不知大王可想听听发生于魏国的一桩旧案?”


“你讲。”


“魏武侯引诸大夫游于西河。”屈平侃侃说道,“望到河水滔滔,两岸悬岩如壁,武侯情不自禁,赞道,‘壮矣,河山之险,我有何忧哉?’大夫王钟脱口应道,‘晋国之强,盖因于此,若善用之,可成王霸之业。’吴起当场驳道,‘君上之言,乃危国之道;你又附和,是危上加危矣。’武侯忿然作色,‘吴起,你可有说辞?’”


怀王听进去了,盯住屈平:“吴起怎么说?”


“回禀我王,”屈平接道,“吴起应道,‘河山之险,从来不足以自保;王霸之业,从来不仗恃险峻。回首往古,三苗之居,左为彭蠡之波,右为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衡山在其北。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大禹所逐。夏桀之国,左为天门山,右为天溪水,庐山、睪山在其北,伊水、洛水出其南。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商汤所灭。殷纣之国,左为孟门之山,右为漳、釜之水,前有大河,后依太行山。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武王所伐。再说君上,您不是也引领臣等攻城掠地无数吗?那些城邑不可谓不高,城墙不可谓不厚,人民不可谓不众,然而却遭我王拔除,原因无他,为政不善而已。由此观之,地形险阻,并不足以成就霸王之业!’”


“可我……”怀王憋一阵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实在咽不下那口恶气!不抓到张仪那厮,不踏平秦川,寡人……”


“唉,我的大王啊,”屈平长叹一声,“身为大楚之王,您怎么可以拿三十五万子民的生命来泄一时之忿呢?”


“屈平,你……”怀王气得脸色发紫,指着他的鼻子,全身颤抖,“够了!”


“大王,盛怒用兵,乃古今大忌啊!”屈平非但不停,反倒提高声音,几乎是嘶叫了。


“出去——”怀王手指殿门,几乎是吼。


屈平起身,梗起脖子,大步走出。


怀王脸色煞白,喘几口粗气,看向眼前表情各异的三位重臣:“主将一事,不必议了。”一字一顿,“寡人亲征!”看向王叔、景翠,“你二人为副将!告退吧!”


接后旬日,怀王颁诏伐秦,御驾亲征,自任主将,任命王叔、景翠为副将,昭鱼为先锋,举全楚之力伐秦。


朝野震动。


怀王一旦动手,就十分果断。颁旨次日,怀王密令昭鱼、景缺快马驰往丹阳,分东西两段,全线扑杀商於谷道。西段为昭鱼,东段为景缺。


战事首先由西段展开。丹阳战后,战事虽停,但楚军并未真正撤走,只在周边屯驻,尤其是漫川关附近,更是密集扎营。验过王命,漫川关守军交由昭鱼指挥,分路向北扑击。


漫川关失守之后,秦人在关北几乎所有山道上布设一道又一道的关卡壁垒。然而,担任主攻的楚人多为巴山汉子,更被楚王亲征、复仇报国的热浪驱动,没有他们攀不上的峰顶、越不过的崖口。他们不走山道,只在高山密林里游荡,渴饮山泉,饿食山珍,即使箭矢用完了,也是就地取材,当场制作,常常如山鬼一样出现在秦人面前,令秦人防不胜防。前后不过旬日,秦国的重重关垒多已失守,又过半月,楚人已占据漫川关以北、商於道之南的绝大部分山地,逼向商於古道。


怀王得报,迅速增调三万兵力,经由完全打通的各处山道,浩浩荡荡,如蚂蚁般扑过来,在截断谷道后,兵分两部,一部攻向峣关,在险隘处搬石筑垒,另一部围向商城,袭逼武关。


与此同时,东段景缺也动手了。数以万计的楚卒沿棋水北进,袭破秦人在棋水谷道设立的关垒,杀入棋水旁边的村邑,将商於道拦腰冲断,在村邑东西两侧各五里处搬石筑垒,彻底阻断商於道,构筑壁垒设防。


至此,由荆紫关至棋水河谷一线,东西长达十里的谷道完全被楚人控制,西武关与东武关、商城与於城,所有联系皆被楚人截断。


魏章急了。


前番决战,秦王给他的实际兵力为一十三万,战死六万,余众七万中,有不少人仍在养伤,战力大打折扣。秦王早说要补充兵力的,但因战事停歇,也就没赶那么急,没想到楚人顾不上喘气,在这么快的时段里就又发动袭击。


关键是,魏章的兵力,大多布置于武关以东,商城这边,因有峣关后援,他只留守三万人马,近半布防于道南的山道,这辰光,在楚人的袭击中几乎丧失殆尽。


魏章传令各部放弃山道,坚守城邑,同时急报咸阳。


商於之险,主要在于两侧的山地。一旦山地失守,商於道被截断,后果不堪设想。惠王急旨甘茂引军五万出峣关增援,同时连夜召请几个重臣谋议应对。


与会的依旧是几个老人手,太子荡、张仪、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外加车希贤的儿子车卫君,此时已晋爵左庶长,任驾前御史,参与记旨颁令。


首先陈情的是公子华,摊开图,不急不缓地将近日获取的楚地情势一一禀报,主要是楚国各地的事,尤其是怀王如何使人召请昭阳,昭阳如何大病不起,怀王寻不到合适的主将人选,如何自任主将,副将是王叔与景翠,等等。


“这是昨日刚收到的,”公子华展开一份密报,“楚王向越人新征兵三万,从黔中郡调兵三万,从方城新增兵三万,从庸地向巴人新征兵三万,从下东国调兵两万,从襄陵调兵一万,合计共向宛襄丹阳一线新增兵员一十五万。不过,这些军卒要抵达宛襄,至少也需一个月时间。”


新增一十五万!


丹阳战前,楚卒已有二十六万,除去八万战死的,再减去两万养伤的,应该还有一十六万,二数相加,合计三十一万!


三十一万皆是能战之士!


众人面面相觑,末了一齐看向惠王。


“嬴华算得很细,”惠王苦笑一下,“只是漏算一宗,他的王师。楚王有王师六军,共一十二万人,有六万已在丹阳。若是寡人亲征,孤注一掷,将会留下两万守护郢都,余下四万,就全部带走。”


若是楚王真的这么干,投入战场的将是三十五万大军。


三十五万!


秦国兵员全加起来,包括城池要塞的所有守卒,也凑不足此数。然而,于广袤的楚地来说,这显然并不是全部。


“看来,我们惹了一头不该惹的大熊!”惠王又是一声苦笑。


“那就得问问,这头臭熊究底是啥人招惹来的?”太子荡接话,眼角斜向张仪。


毫无疑问,臭熊是张仪引来的。


所有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端坐如钟,二目微闭。


所有这些,他似乎既未看见,也未听见。


“对了,”惠王冷不丁又道,“还有一笔大账没算。”


所有目光转过去,除了张仪的。


“就是我们自己的账。”惠王接道,“前番丹阳之战,我虽然战胜,但折损甚大,殉国六万,伤万余,不少伤者基本废了,无法再上战场。这六万,应该是七万了,皆是能战之士,非一时训练所能补充。还有辎重,这笔账也是巨大的。不少辎重囤于商於,皆我多年储备。若是商於有失,其他姑且不论,单是辎重,后果也是不敢想的。”


场上气氛愈加压抑了,即使太子荡,也不再吱声。三军赴战,忠义只是外表,粮草辎重才是将士们的底气与信心所在。自古迄今,若是粮草有失,军心仍能持稳者,几无先例。


就在此时,当值内臣急入,呈上峣关急报,是甘茂送来的,报说楚人已经完全截断商於道,在峣关之外筑垒设障,阻我援军,甘茂将军正在全力攻打,力争尽快击退楚人,疏通道路。


情势愈发严峻了。如果楚人已在峣关之外设垒,峣关以东的漫漫六百里商於道,当已不知断作几截,魏章他们,也就只能据守城池,坐以待援了。


关键是,援兵如何过去?商於道中多是险隘,只要楚人控制两侧山头,随处都可立垒设障,秦人将是攻不完的关。


殿中死一般的静寂。


“我怕他个鸟!”太子荡猛地一拳震在面前案上,“父王,儿臣这就引兵过去,看不宰了那头——”见惠王目光瞪过来,生生憋住后面的“大熊”二字。


“嬴荡,听旨!”惠王仍旧没有放过他,目光威严,射过来。


“儿臣听旨!”太子荡正襟危坐。


“从今日始,太子嬴荡不可参与任何军事,若敢违旨,依秦法论处!”惠王说完,转对车卫君,“记下!”


车卫君记旨。


惠王看向太子荡,一字一顿:“你记下了吗?”


“儿臣……”太子荡咬会儿嘴唇,勉强说出后面三字,“记下了。”


惠王转头,目光逐个扫过众人:“如何御敌,诸卿可有良策?”


排在首位的张仪依旧正襟端坐,二目迷离。


“兵来将挡!”当惠王的目光扫过来时,司马错握起右拳,慨然作声。


“你说说,怎么挡?”


“我兵分三路,第一路,兵出咸阳,正面抗衡,死守峣关。第二路,兵出南郑,东击汉中,逼其郢;第三路,兵出江州,攻其郢!”司马错一气讲出制敌之策,听得众人气血奔涌。


“嗯嗯嗯,”惠王连点三个头,看向公子疾与公子华,“你二人可有良策?”


“臣赞同国尉!”二人双双抱拳。


惠王的目光掠过嬴荡,落在张仪身上。


张仪的两眼仍在眯离。


“相国?”惠王点名了,加重语气,“张相国?”


张仪缓缓睁眼。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熊脖子上的这只铃铛是相国系上的,这辰光该解了!”惠王拿指背轻轻敲打几案。


“不是有人在解了吗?”张仪淡淡一笑,看向司马错。


“那是他的解!寡人这想听听你是何解!”


“臣之解,部分与国尉相合。”


“哪个部分?”


“第一路,兵出咸阳,死守峣关。可以再加一条,我当在峣关之后,再设一关,蓝田关。”


“蓝田关?”惠王吸一气,“设于何处?”


“就是臣前番摔跤之处。”


“成。”惠王笑了,但迅即敛住,“说说,相国为何不合另外两路?”


“那叫死拼!”


“峣关不也是死拼吗?”


“峣关是不得不拼!”


显然,张仪的计谋不在战场,更不在斗力。


惠王来劲了,盯住他,生怕错过一个字。


张仪的眼睛又闭上了。


“说呀,你!”惠王急了。


“方才,听大王说,楚国是头大熊,听殿下说,楚国是头臭熊。大熊也好,臭熊也罢,臣想问问,我们若是真的遇到熊,该当如何斗它?”张仪眼睛未睁,只让声音出来。


在这个辰光,张仪讲出这般不着调的松话,且还掂出大王、太子所打的譬喻来作引子,众人尽皆怔了。


“司马将军,”张仪睁开眼,看向司马错,“你擅长打熊,说说如何斗它?站在你面前的这头熊,块大,皮厚,力道猛,且还刚好堵在你家的大门口,憋着一口恶气,因为你抱走了它的娃,打疼了它的牙,它是上门寻仇来的!”


“我……我……”司马错支吾几下,“我捅它屁眼!”


众人皆笑起来,即使惠王也忍俊不住,“噗”地笑了。


只有张仪没笑,两眼紧盯司马错:“你怎么捅?”


“我这……”司马错挠起头皮来,“这不是出不去门嘛。”


“我的好相国呀,”惠王听出话音,憋住笑,看向张仪,“你就甭兜圈子了,快说说怎么个捅吧。”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臣有四捅!”


“啊?”惠王惊诧,倾身,“快讲!”


“第一捅,臣请使韩;第二捅,臣请使魏;第三捅,臣请使齐。”张仪一口气讲出三种捅法,皆是自请使命,游说韩、魏、齐三国,让他们出兵。


“好,好,好!”惠王连出三个好字,再度倾身,“还有一捅呢?”


张仪看向司马错。


“我……”司马错怔了下,“捅哪儿?”


众人又笑起来。


“黔中!”


没有人再笑。


这是一个绝妙的计划,避亢捣虚,堪称应敌上策。


惠王闭目,良久,看向张仪,拱手:“秦得贤相,胜过十万大军!”


“臣不敢当!”张仪回礼。


“诸位卿相,”惠王转向众人,“应敌之事,不必再议了,就依相国良策。司马错听旨!”


“臣在!”司马错拱手,“你引蜀地五万人马,出江州,拿下黔中郡,剑指郢都!”


“臣受命!”司马错朗声。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


“臣在。”公子疾拱手应道。


“你赴南郑,盯住汉中郡,甭让王叔越界了!”


“臣受命。”


“华弟,”惠王看向公子华,“你随寡人到蓝田,守大门去!”


“王兄,您……您亲征?”


“熊槐登门,寡人不去打个招呼,不就失礼了吗?”惠王说完,转向张仪,拱手,“其他的事,就有劳相国了!”


“臣受命!”张仪回礼。


“呵呵呵,相国呀,”惠王总算是笑出声来,“你这譬喻好哩,大熊赌气封门,寡人与华弟去守正门,挡住它的牙;疾弟去守偏门,挡住它的爪;捅屁眼的事,就交给相国与国尉了。国尉南出黔中,可叫纵捅;相国东向使韩、魏、齐三国,可叫横捅。你俩这纵横四捅出去,寡人倒想看看,这头大熊的屁眼究竟有多大!”


众人皆笑起来,只有太子一脸落寞。


待众人笑过,太子拱手,声音放软了,目光也柔和起来:“父王,儿臣……请命!”


“哦,对了。”惠王看向他,“太子听旨!”


“儿臣在!”太子荡声音清朗。


“守牢咸阳,不可有失,亦不可出城!”


情势紧急,张仪不敢懈怠,于次日凌晨起驾出征,过洛阳,直入韩都新郑。


将到郑都时,张仪将另外两个使节并国书分别交付随行的两个使臣,叮嘱一番,打发他们一个使魏,一个使齐。


张仪驰进城门,直入韩宫,以使臣身份见过大礼,向韩王呈递秦王的吊唁国书,简明来意。韩王收下国书,谢过秦王,旨令大行人将秦使礼请进驿馆安歇。


张仪入见的韩王是去岁新立的襄王韩仓。


于天下而言,在刚刚过去的庚子年里,没有一家是太平的,于楚是涝,于秦是战楚,于北胡是旱,于燕是乱,于赵是征胡,于魏是失三城于秦,于齐、中山是陷足于燕乱,于韩则是丧主。


丧的是韩国首个称王的韩康,丧在一个冷风凛冽的冬日。


说来也是该他命绝。那天傍晚,韩康冬狩回来,御驾经过先君昭侯所立的高门时,听到有人指着西天大叫,“快看,红龙凌日”,众人纷纷仰脖看天。韩康兴起,弃车登高,攀向高门,一意观那晚霞红龙,只没料到脚底出事了。前几日郑城下过一场中雪,雪层大部分化水流走,台阶干净,只在最上面一阶窝出一滩水来,被冷气冻作溜冰。宣惠王前脚踏上,后脚抬起,脚底一个打滑,庞大的身躯顿时失衡,顺梯级滚下,一连撞翻两个侍从,冠冕也掉在梯上,没有任何保护的头颅偏又碰在生硬的砖墙上,当场气绝。


韩室大丧,使人从咸阳召回为质于秦都咸阳的太子韩仓,立为新韩王,是为韩襄王,追先王康谥号为宣惠王。


安置好张仪,襄王韩仓立马召来相国公孙衍与老臣公仲明谋议。公仲明是昭侯重臣,至宣惠王时被拜为韩相,但在公孙衍来后,韩宣惠王将他换下,改拜公孙衍为相、公仲明为太傅,辅助太子韩仓,这辰光算是三代老臣了。如今韩仓上位,作为师傅,公仲明位置复重,但凡大事,韩王最终都要听他,反将公孙衍晾在一边。


公孙衍在韩似也腻味了,存心离开,正差一个托辞。


襄王将秦国的国书递给公孙衍,公孙衍阅过,传给公仲。


“相国,太傅,”襄王看向二人,逐一拱手,“秦楚交恶,秦使登门,必是约我共伐蛮楚。秦人,我之大患,楚人,我之劲敌。一个大患,一个劲敌,我夹于中间,更与他们山水相依,朝发夕至,左右获罪不得。今先王撒手,寡人稚嫩,如何应对,还请二位筹策!”


公孙衍、公仲明互望一眼,双双闭眼。


又候一时,襄王苦笑一声,看向公孙衍,抱拳:“相国?”


“回禀王上,”公孙衍睁眼,拱手,“早年臣在恩师白圭府上,听白相国讲过一桩趣事,王上可愿听闻?”


“是何趣事?”


“一个渔人的趣事。”公孙衍侃侃而谈,“白相国游于野泽,途中见一渔人拎着一只鹜鸟打泽边走来。白相国打眼一看,嘿,那鹬鸟叼着一只大蚌,再一细看,却是那蚌夹着鸟嘴。白相国拦住渔人,问他缘故,那渔人说,鹬鸟食蚌,蚌夹鸟口,二者相争,皆不得脱,让小人拣到个便宜。”


“相国是说,”襄王倾身,“我不助秦?”


“自古迄今,用兵在义。”公孙衍应道,“大国伐小国,小国求助,大王出兵助之,是为义。楚,天下第一大国,秦,天下第一强国,二者之争,已不是鹬蚌相争,而为狮虎相搏。韩为小国,如夹于二者之间的一只羚羊。今狮虎起争,意或在翔羊呢,敢问我王,身为羚羊,是该帮虎呢还是该帮狮呢?”


“相国说的是!”襄王点头,“虽然,秦相张仪为使登门,寡人若是……”苦笑,“岂不是获罪于秦了吗?”


“虎狼永远是虎狼,秦国永远是秦国。获罪也好,不获罪也好,于韩国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公孙衍目光炯炯,“何况秦相张仪,乃天下第一不可信之人!”


“第一不可信?”襄王怔了,“哪儿不可信了?”


“大王不会忘记楚国的檄文吗?张仪信誓旦旦,承诺归还楚王六百里商於谷地,还立下契约,结果呢,待楚人前往咸阳受地,六百里竟然变作六里,这可信吗?”


襄王嘴唇吧咂几下,看向公仲:“太傅,您可有说?”


“我王为何不听听张仪是何说辞呢?”公仲应道。


“太傅说的是!”襄王转对内臣,“传旨,有请秦使入宫觐见!”


内臣传旨去了。


“大王,”公孙衍拱手,“臣请告退!”


“这……”襄王怔了。


“张仪那厮,臣不想见他!”公孙衍再次揖过,起身退出,大踏步走了。


张仪入宫觐见,公仲侍坐。


礼毕,襄王拱手:“寡人在咸阳入质三年,幸蒙相国关照,未曾历险。相国大驾屈身小邦,寡人幸甚。昨日之事,”指向身上孝服,“适逢先王七七大礼,寡人欲往太庙,未及聆听相国指点。今朝略略得闲,寡人不敢再拖,这请相国来,还望相国能以高论赐教!”


“谢大王器重!”张仪回礼,“仪此来,只为二事,一是得闻先王驾崩,秦王伤悲,本欲躬身赴丧,不想楚人犯境,未能成行。今战事稍懈,秦王念及此事,使臣前来凭吊,”双手奉上礼单,“此为秦王薄意,礼轻情重,还望大王不弃!”


内臣接过,呈给襄王。


襄王摆下手,示意内臣收起,转对张仪,拱手:“谢秦王厚意!此为一事,请问相国,何为第二事?”


“楚人恃强伐秦,秦王独力难支,特求大王助力,合力伐楚!”


“这个嘛,”襄王看下公仲,又转向张仪,借来公孙衍的话头,“韩为弱邦,楚国为大国,秦国为强国。大国与强国对战,弱韩夹在当中,且又山水相依……”长叹一声,“唉。”


“呵呵,”张仪淡淡一笑,“大王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您是因何事而质押于秦的吧?”


“寡人……”襄王尴尬,看向公仲明。


那是几年前的事,公仲明自是知情。


那年,魏人伐韩,韩人苦战不胜,韩王向齐求援,庞涓大军离开韩境,与齐决战,死在马陵道上。韩人还没喘过气来,一场新的危机不期而至。危机起于鲁关,来自阳翟的一个商贩在鲁关的市集上因生意事与楚人商贩发生冲突。楚人将他打死不说,还抢走了他的所有财物。阳翟人查出根底,前来寻仇,杀死十多名楚人。之后,双方冲突增大,一直闹到楚王那儿。楚王震怒,使将军景缺引军伐韩,声称拔掉阳翟。阳翟是韩国的命根子,韩王闻报,四处调兵遣将。然而,刚刚经历过连番大战的韩人实在是太疲惫了,根本无力抗楚。就在此时,秦使入韩,密见公仲,承诺出军助韩,条件是韩国脱纵入横,与秦结盟。韩王应下,按照秦使要求质押太子于咸阳。见秦国出面,楚王这才罢兵,韩国也因此而免于一场苦战。


之后是公孙衍赴韩,韩国渐渐恢复底气,于秦于楚都硬朗起来。


张仪此时提及这个话头,言外之意是显明的。


襄王看向公仲。


“于韩来说,伐楚是大事,”公仲给出个笑脸,“秦使可否容我计议一二?”


“这个当然。”张仪笑道,“不过,在下还想请大王与太傅一并将方城计议进去。”


“方城?”襄王、公仲几乎同时出声。


“正是!”张仪指向南方,“就是那个地方,由鲁关开始,东到叶城,南到宛城,西到大山深处,可是一块不小的地盘哟。还有,听说宛地的乌金不比你们宜阳的差哟。”


二人各吸一口长气。


“呵呵呵,”公仲轻轻笑出几声,“张相国说笑了吧?方城之内,方二百余里,堪称楚国心腹之地,楚王重兵守护,韩国纵使有心,胃口怕也没有那么大呀!”


“是吗?”张仪反诘一句,“看来这块肥肉在下只能拱手让给魏人了!”


“魏人?”襄王急问。


“如果不出所料,就这辰光,魏王怕是在候着在下的话呢。”


襄王、公仲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张仪。


“不瞒大王,还有太傅,”张仪看向东方,“在下已奉秦王旨意,约魏王、齐王一起伐楚,秦王之意,此番伐楚,列国都有好处。你们也都看到了,郢都那头大熊,块头实在太大了,油水更是不少,还有那个不知足啊,恨不得将天下列国全都吃进它的肚皮里才得尽兴。”


“魏王、齐王他们……肯出兵?”襄王不可置信。


“回禀大王,”张仪盯住他,“假若您是魏王,您正在与齐人大战,还战败了,损兵折将,正在那儿生闷气,楚人这又趁火打劫,悄不声息地将您的心头肉,襄陵八邑,一举割走,且还是偷偷摸摸地割,您能忍下这口气吗?还有,假设您又是齐王。楚王使臣千里迢迢来到临淄,与您签下睦邻盟约。这盟约上的墨迹尚未干透,楚使尚在馆中,楚王就又派出一个使臣来,撕毁前面盟约不说,又在廷堂上当着众臣的面将您骂个狗血喷头,连祖宗八代也捎带了,您会咽下这口气吗?”


“嗯。”襄王点头,“咽不下。”


“可楚蛮厉害,块头大,性凶猛,咽不下也得咽哪!”张仪接道,“是以襄陵失陷已经数年,魏王仍旧一声不响。不是他不想响,而是他在候机缘呀。齐王也是。然而眼下,机缘来了,那蛮王不顾天灾,不恤民难,倾巢伐秦,战败一次,仍不服输,又要再伐。你们说说,天底下有他这般蛮野的人吗?”重重叹出一声,“唉。”重重摇头,脸上现出个无奈的表情。


“敢问楚使,”襄王来劲了,“若是伐楚,秦王他是……怎么个伐法?大家都有什么好处?”


“伐法只有一个,放倒那头蛮熊,把它肢解开来,凡出力者,都有一份。”


“怎么个肢解法?”


“秦王之意是,”张仪略略一顿,在几案上比划,“方城之内,归韩,方城之东,东至襄陵、项城,归魏,下东国之地,归齐。”


“秦王呢?”襄王急不迭道。


“汉中地。”


“嗯,”襄王吧咂几下,看向公仲,微微点头,“这般分法,倒是合理。”


“大王,这方城之地,您还要吗?您若不要,在下就把这个人情一并送给魏王了!无论如何,在下曾为魏人,前些时又在魏数年,饮过不少魏水呢。”


“要要要。”襄王迭声应道,似又想到什么,看向公仲,“太傅?”


“敢问秦使,”公仲晓得襄王在想什么,看向张仪,“秦王拿什么来保障所言非虚呢?”


“对对对!”襄王紧忙附和,“他拿什么来保障呢?”


“契约!”张仪应道,“竹木雕刻,加盖秦国王玺!”


“听闻相国使郢之时,也曾与楚王订立盟约,双方签字画押,加盖玺印,可到后来,秦王把约一把火烧了,有这事没?”公仲使出杀器。


“有之。”张仪坦然应道。


“若此,让我们如何再相信秦王呢?我们这把契约签了,届时秦王不认,再放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公仲止住,静静地看着张仪。


“唉,太傅只是听说,”张仪长叹一声,应道,“在下却是亲历啊。事实是这样的,在下使楚之时,秦王是诚意与楚王睦邻的。可楚人并不领情,三番五次戏弄秦王,戏弄在下。”


“他们如何戏弄?”襄王来劲了。


“唉,说来难以启齿。”张仪又叹一声,“大王既然问起,在下就不顾脸皮了。楚人有乌金,出产犁铧,而关中秦人苦于耕地之苦,欲向楚人购买犁铧,哪会想到,楚人竟以高于集市三倍的售价卖给秦人。这事儿是在下经办的,你们晓得,在下不是生意人,妥妥地让楚人坑了。可契约既签,打烂牙齿也得认下,是不?在下不顾秦王责怪,坚持履行契约,向楚人支付数千镒足金的货款,全是关中之民一口一口攒下来的血汗钱哪。可楚人呢,收下货钱,竟然不给犁铧,说是以盐抵账。在下无奈,只好再次认下,与楚人又签契约,约定楚盐以市价抵扣所欠货款。结果呢,在下又签错了,契约刚立,市场上的楚盐就开始翻个倍儿的长。这事儿大王也当清楚。楚盐涨价多少呢?说来你们不信,不到一月,涨价八倍!可契约呀,在下已经签了,得认哪!秦人是欲哭无泪呀!二位不晓得,秦王在拿到楚盐之后,把在下召进宫中,摆下一大席的盛宴,却没放一星星儿盐珠子。秦王问在下,这菜肴好吃吗?在下说,要是有点儿盐就更好吃了,秦王说,这盐哪,寡人是真的吃不起呀。大王啊,您这想想,在下听到秦王那话,脸上该是有多烫啊!可这是契约呀,仪是秦王的相国,代表的是秦王,是秦国,打烂牙也得咽到肚子里呀。”


“后来呢?”襄王急听下文。


“后来就是太傅所问的了。”张仪侃侃说道,“秦王对我说,相国呀,无论如何,楚人得罪不起,寡人还是想与楚人睦邻。我说,与楚室和亲如何?结秦楚之好。秦王问,怎么和?我说,王叔有个公主,叫芈月,才貌双全,大王可纳为后妃,大王说,寡人已纳魏女为后,怎么能再纳一后呢?我说,那就纳作妃子。大王认下,托仪赴郢求聘,并以商於六百里作为聘礼,因为楚王对那块土地太在意了。不过,秦王也有一个要求,就是楚国不能既睦秦又睦齐,因为桑丘之事,秦王对齐王憋下一肚子的火气。仪受王命,再赴郢都,楚王见仪心诚,同意婚约,答应与齐绝交,使人与仪斟酌契约。有鉴于前番两次契约失误,仪这一次留下心眼,处处防备,结果呢,依旧是防不胜防。眼见契约落定,楚王眼前红人陈轸跳出来,先是百般设套,后是百般反对,因为陈轸与仪有隙,对秦王有怨,他最害怕的是楚、秦和好,他最想要的是楚、齐和好。廷辩中,陈轸提出秦王先给地,楚王后断齐交。这怎么能成呢?仪坚决不同意。楚王急了,说,那就同时履约,如何?我说,大王圣明啊。既为契约,就该当同时履约。结果呢?仪回到咸阳,将楚女交给秦王纳入后宫,专心等候楚王断绝齐交的音讯。现在看来,楚王根本没有诚意,因为他又使陈轸使齐断交。陈轸使齐,天天在临淄吃喝玩乐,只不断交。这边楚王特使昭睢守仪府中,拿着契约日日催逼,仪急了,只好去求秦王,出示契约。秦王怒了,将仪一顿臭骂,亲手将那契约一把火烧了!唉,仪里外不是人,无奈何中,只好对昭睢说,愿将秦王赐仪的於城六里地献给楚王,结果呢,楚王就怒了,出重兵伐我,在败于丹阳之后,这又举全楚之力,再度伐我。这一战,楚王孤注一掷,自寻死路,秦王想躲也是躲不掉,只好传旨应战,同时使仪约请大王并魏、齐出手,将那大熊分解吃了。”


一席话说完,襄王、公仲再无疑惑。


襄王当场拟旨,使猛将暴鸢将兵三万,与秦合兵连横,征伐楚国。


韩人有钱,相国府宅极是气派,府门高大,庄严,门前矗立的一对石狮比人高出一头。


张仪跳下辎车,没有看那府门,只盯住石兽,看完这个,又看那个,更到近前抚摸几把。


府门开着,没有人守护。


俟跟班的小厮从车上抬下一只礼箱,张仪方才离开石兽,带小厮走进府门。


院中停着两辆辎车,几个仆从正在装载行李。两人又抬一只大箱走出来,走在后面的是府宰,见到他们,搁下行李箱,走前揖礼:“客人是——”


“在下是公孙先生的旧友,此来拜见故知!”张仪回礼。


府宰打量他一眼,揖道:“客人稍候,容小人禀报!”


府宰还没迈腿,公孙衍一手提只包裹走出,身后跟着夫人地香。地香的怀中抱个孩子,另一个大点儿的男孩跟她身后,扛着一杆木枪。


见到张仪,公孙衍怔了下,大步走到车边,将手中包裹搁进车里,扬手:“嘿,这不是从大秦国来的张相国吗?别来无恙乎!”


“公孙兄,您这是——”张仪看向院中的车乘。


“呵呵呵,”公孙衍笑了,“此地住腻味了,这带婆娘、娃子兜兜风去。张兄不会是专程赶来送行的吧?”


“出在下意料了!”张仪回他个笑,“在下此来,本为谒见公孙兄,与公孙兄叙叙旧情,不想竟是赶巧了。”向不远处的小厮招手,待他们过来,指礼箱,“这是在下离咸阳时,你弟妹托在下务必捎上的,说是送给嫂夫人,在下……呵呵,不敢怠慢哪!”


“敢问相国,是哪个弟妹所送?”公孙衍斜一眼礼箱。


“两个弟妹都有送呢。”


“呵呵呵呵,”公孙衍笑了,转对地香,指张仪,“犀角他娘,这位就是秦国相国於城君,”指箱子,“这是於城君的两位夫人送给你的,来,致个谢!”


地香放下孩子,款款过来,深深一揖:“谢张大人,谢二位弟妹!”


“张仪恭贺嫂夫人喜得二子!”张仪拱手回礼,指向箱子,“两个侄子的礼品,两个弟妹也已备下了,尽在箱中!”


地香再次谢过,也没开箱验看,带孩子上车。


“辰光不早了,”公孙衍转对张仪,“两位弟妹的大礼贱内已经收下,在下这要上路,敢问张兄还有事吗?”


张仪指指嘴唇:“想讨一口公孙兄府上的开水润润嘴皮子。”


“哈哈哈,水有什么味道,还是喝酒吧!”公孙衍伸手礼让,“相国大人,请!”


二人走进府堂,公孙衍寻到酒具,倒酒,张仪则四下里打量,见正堂供案上摆着一只红绸包裹,晓得里面是相印等相关物品。


公孙衍倒满一壶酒,斟好两爵,递给张仪一爵:“未备佳肴,只好清饮了,来,张兄,为今日之见,干!”


二人饮尽。


“公孙兄,”张仪拿过酒壶,斟好,“不瞒您说,在下晓得您最终会走,只没想到有这么快。”


“在下也是遗憾,未能让相国尽兴啊。”公孙衍接过,一饮而尽。


“是呀,是呀,”张仪亦饮下,“在下此来,铆足劲儿要与公孙兄战上几合的,没想到您却……”长叹一声,“唉。”


“你‘唉’个什么?”公孙衍盯住他。


“‘唉’我自己呀。”张仪苦笑一下,再斟,“人生在世,知己难得。在这天下,知我者,一是苏兄,二就是您公孙兄。苏兄与我斗在大处,公孙兄与我斗在小处;苏秦与我斗在明处,公孙兄与我斗在暗处。大也好,小也好,明也好,暗也好,只要能斗,就是乐趣。你我此番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不斗了,岂不失趣?”


“哈哈哈,”公孙衍大笑几声,举起酒爵,“来,秦相大人,为你方才对在下的高评,干!”


二人碰过,饮尽。


“既然你我是斗在暗处,我守在这儿不就成明的了吗?”公孙衍持壶,斟酒。


“呵呵,也是。”张仪笑了,“说说,公孙兄欲去何处斗我?”


“张兄难道不知吗?”


“在下能够想到的只有一处,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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