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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 章|中间计怀王驱贤 伪献地张仪欺楚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

怀王的心情糟透了。靳尚、屈平,两个他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面前互相指证对方撒谎,这真真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


显然,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去做两桩事,两人之中,必有一人撒谎,只要他下令彻查!


可他能查吗?如果查出是屈平说谎,叫他情何以堪?近几年来,尤其是近几月来,他对屈平倾注了太多的信任,太多的期待,可他毕竟才只二十三岁!


怀王晓得屈平,晓得屈平是忠于他的,晓得屈平一心要做大事业,要摒秦强楚,收复商於。可真心就一定能够成事吗?屈平太直了,也太犟了,只做他屈平认定的事情。譬如此番改制,怀王几乎谕示要他模仿秦制,可他屈平根本不听。


屈平要立的是他自己的制!


当然,这个制对怀王并无坏处,有所不利的只是贵族。改改也好,这些贵族太嚣张了!


靳尚会说谎吗?怀王晓得靳尚,二十多年了,靳尚似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谎。瞧他要死要活的样子,还撞柱,如果没受委屈,当是做不出来的。他有人证,有物证,进出城门当是可查的,秦使也是可查的,对了,还有为他拔掉鱼卡的疾医,这些都是可证的!他屈平呢?说来讲去,能够证明的是园丁,是囡囡。他晓得园丁与囡囡,但这两个人皆是他的臣仆,主人吩咐是不敢不听的。


可屈平会撒谎吗?思来想去,屈平断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怀王越想头越大,正自没个处置,王叔求见。


在这节骨眼上,他晓得王叔是为何而来。


然而,别人他可不见,王叔他不可不见。


怀王打起精神,走出殿门,将王叔迎入。


王叔示意,怀王屏退左右,连内尹也退到门外。


见殿中再无他人,王叔缓缓起身,后退几步,扑嗵跪下,泪水出来,拿袖子抹去。


“贤弟?”怀王惊呆了。


“王兄,”王叔声音哽咽,“臣弟是请罪来的,臣弟已经准备好了,王兄要杀要剐,无论如何处置,臣弟决无怨言!”


“这这这……”怀王急了,起身将他扯起,按在席位上,盯住他,“贤弟,照实讲,出什么事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兄既然不知,臣弟就讲明了。昨日夜间,臣弟惶惶无眠,差一点儿就……见不上王兄了!”抹泪。


“快说呀,出什么事了?”怀王声音急切。


“王兄请看!”王叔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报,双手呈送怀王。


怀王开启,审阅,一脸错愕,半是自语:“屈、景、昭三氏悉起家兵,欲诛城中王族,这这这……断无可能!”


“唉,王兄啊,”王叔轻叹一声,“宫闱之中,什么都有可能。臣弟此来,里里外外全备好了。若是臣弟之错,王兄是杀是剐,臣弟认命!在三氏诛杀之前,臣弟惟有一请,请王兄下道谕旨,放走几个嫡亲兄弟,他们都是……先王血脉啊!”再度抹泪。


“贤弟,”怀王泪水亦出,“你怕是误会了!”再审丝帛,自语,“屈平不是这样的人!”


“唉,”王叔慨叹,“左徒是个大好人哪!幸亏左徒与白祭司前来报信,如若不然,臣弟迄今仍被蒙在鼓里,怕是连为何而死也是不知呀!”


“左徒报信?”怀王纳闷了,“他怎么报的信?”


“不瞒王兄,”王叔应道,“近些日来,前有乌金,后是巴盐,家事、族事、天下事,诸事不顺,臣弟之苦无处可诉,郁结于心,听闻云梦苑里风光不错,又见天气晴好,就想出去散散心。当是前日吧,臣弟约下彭弟、射皋弟,还有贤侄子启,于今日辰时出发。常言道,‘适百里者,夜储粮’,臣弟秋猎,场面略略大些,加上族亲中有不少听闻此事,纷纷参与,昨夜的动静就略略大些。今日晨起,平旦时分,臣弟看看天空,见依然晴好,大是欢喜,正欲吩咐贤侄,催动出发,左徒与祭司来了,我道他二人也是想去游猎的,话未问出,左徒竟然求请起臣弟来……”


“求请贤弟?”怀王眯眼,“他求请什么?”


“求请臣弟以大楚子民为重,以家国天下为重,以大王尊位为重,止戈息争,不要内斗,因为大楚大敌当前、内斗不得啊!”王叔摇头苦笑,“这这这……哪儿是哪儿呀?臣弟不知所以,问他因由,方才得知,令尹昭阳大人早已召集族兵数千人,又约屈氏、景氏二门,伏于阴处,欲先发制人,将臣弟并诸兄弟,还有贤侄诸人,一朝除之而后快!”指向怀王手中密函,“这封密函是臣弟的耳目拿命换来的,臣弟,唉……”


“这……”怀王看着密函,若有所思,“昭阳前日还在宫中,与寡人并左徒谈论国事呢。观其神态语气,不似这般要搞事的人!”


“王兄啊,”王叔苦笑,“昭阳这人,别人不知,王兄还能不知吗?莫说是昭阳,纵使其他臣子,有哪一个敢在大王尊位面前展示其真心呢?贪财的敢说自己贪财吗?贪色的敢说自己贪色吗?贪权的敢说自己贪权吗?”


怀王深吸一口气,良久,看向王叔:“他至于如此吗?发生什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不过是张仪来了!”王叔侃侃应道,“昭阳与张仪的事,王兄是知情的。他欠张仪一个令尹之位,外加半条命。今朝张仪贵为秦相,这又使楚,促进秦王与大王和亲,大王也应下了。张仪这就住在他的眼皮底下,昭阳睡不着呀!还有陈轸,臣弟听说他是齐王的人。几年前昭阳伐取襄陵,正欲乘胜伐齐,却又中途班师,其中就是陈轸作梗。泗下,天下膏腴;宋国,泗下心脏。楚国大利在泗下,在宋国;齐国大欲亦在泗下,在宋国,陈轸却游说昭阳,放着泗下肥美不争,转头与秦为敌。秦有张仪,昭阳能不上心吗?”


“这……”怀王擦汗。


“王兄居于尊位,放眼的不是楚国,当是天下。”王叔侃侃说道,“方今天下,齐人居东,秦人居西,我大楚居中坐南。居中则调。以臣弟愚见,王兄当取居中之利,左右逢源才是,今却听信乱言,结齐制秦,实令臣弟百思不解啊!”


“可秦人夺我商於——”怀王辩道。


“王兄啊,”王叔截住他的话头,“商於谷地为先王旧账,并未涉及王兄。先王在世之时,力平吴越,却未收复商於,王兄可知何故?”


“请贤弟明示!”


“不是先王无力收复,是先王不想与秦人为敌!原因何在?在于先王长策——争东不争西。东即下东国,亦即泗下,西即巴蜀、秦川。东,沃野千里。西,穷山恶水。先王是舍小利而求大利啊!”


王叔所言不无道理,怀王长吸一气。


“王兄,”王叔接道,“秦人深明利害,是以并不想与我角力。至于商於谷地,听说秦使张仪已经承诺归还,可有此事?”


怀王点头:“有之。”


“这就是了。”王叔略略一顿,“近日街头巷议不少,说是王兄委任左徒秘造宪令,欲改先王之制,可有此事?”


怀王迟疑一下:“有之。”


“屈平是个大才,欲借王兄之力以展其志。王兄库金不足,欲改旧制以补用度。所有这些,于国于家都是好事,臣弟无可厚非。既然说到造宪改制,臣弟也想说说这个,王兄可愿一听?”


“贤弟请讲!”


“时过境迁,”王叔接道,“宪要修,制要改,这都没错。然而,事有缓急,工有次第,王兄怎能一蹴而就呢?王兄启用屈子没错,屈子堪称楚国甚至天下难得的大才,但大才并不一定是治世之才!老聃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楚为大国,当烹小鲜才是,岂能如屈子这般于突然之间就大刀阔斧了呢?”


怀王深为所动,长吸一气。


“还有,”王叔略略一顿,“王兄必也听说臣弟敛财的事了。是哩,臣弟的确敛财了。可王兄也当好好想想,臣弟是贪财的人吗?地方万里,臣弟得一隅容身足矣!美女千万,臣弟得一知己足矣!臣弟却不享安闲,餐风露霜,又在为谁劳苦呢?”


显然,这也是怀王一心想知道的事情。


怀王睁大眼睛,盯住他。


“为楚室!”王叔拳头捏起,“谁是楚室呢?”看向怀王,“除王兄您之外,还有数以百千计的五服血亲!近至王室血亲,远至屈景昭三姓,再远,宗亲百姓,哪一宗、哪一家,向前推衍数百年,都与你我血脉相连!”


怀王被王叔这一连串的推论慑服了,由不得吸口长气。


“请王兄回首往事,”王叔接道,“大楚自立国迄今,是何人开疆拓土?王室宗亲!是何人弹压刁民?王室宗亲!又是何人御敌于国门之外?王室宗亲!王室宗亲抛头洒血,鞠躬尽瘁,建功若此,无非是为后辈过个体面日子。今朝他们吃点儿,喝点儿,用点儿,也就是过个体面日子,王兄就不能闭只眼睛吗?”


王叔振振有辞,怀王一身冷汗渗出鼻头,伸袖擦之。


王叔缓和语气,态度真诚:“自王兄被立为太子始,臣弟就没再过问政事,今日臣弟舍命至此,既是为楚室,也是为王兄。”


怀王抬头,审视这个让他一向畏惧的胞弟。


“臣弟想让王兄明白的是,”王叔接道,“没有王室宗亲,就没有王兄您。若是取缔封君世袭,王兄又以何理由坐在这个王位上呢?王兄百年之后,太子又以何理由承继大统呢?”


王叔利辞直入要害,怀王额头渗出汗珠。


“王兄啊,”王叔慨然长叹,“就在今日,宗亲三氏受人蛊惑,磨刀霍霍,欲诛王亲。王亲诸君得闻此事,群起义愤,厉兵秣马,欲行反制,郢都内外,一场血战近在眼前!王兄啊,臣弟以为,无论是宗亲还是王亲,推而远之,都是先祖血脉,内斗不得!大楚方圆五千里,层层叠叠,丝丝缕缕,更是内乱不得啊!”凝视怀王,一字一顿,“我大楚长策,当是盟秦争齐,惟安惟稳!”


怀王擦去汗珠,缓缓抬头:“贤弟,阿哥听你的!”朝外,声音嘶哑,“来人!”


内尹走进。


“传昭阳!”


一听到屈平回话,昭阳就知大势已去,连叹几声,对陈轸摇头:“诗赋之人,不足与谋!”当即召来族中骨干,安置善后。


陈轸亦无奈何,与昭阳谋定应对之辞,回家洗洗睡了。


果不其然,早餐刚过,昭阳接到王旨,入宫觐见。


“昭阳,”怀王神色不悦,直呼其名,“听闻你昨晚一宵未睡,都在忙活什么呢?”


“回奏我王,”昭阳拱手,“老臣前半夜未曾入睡,后半夜却睡踏实了。”


“哦?”怀王倾身,“前半夜为何未睡?”


“前半夜里,有徒众在郢都街巷往来奔走,且持械披甲。郢都乃京畿重地,有人持械披甲,于夜半时分奔走于街巷,身为令尹,老臣不敢大意,恐其滋事生非,有扰我王清静,是以不敢入睡。”


“是何人聚众持械,奔走于街巷?”怀王二目如炽。


“老臣初时不知,是以紧张。”昭阳捋一把长胡,缓缓说道,“及至后来,老臣查明持械之众纷纷聚往王叔府,老臣适才放心,于后半夜安然入睡了。”


见昭阳应对如流,且毫无破绽,不见一丝儿慌乱,怀王释然,脸上浮出笑:“呵呵呵呵,看来是误会了。”指向外面,“纪陵君、彭君他们本打算于今朝赶赴云梦苑猎狩,是以于夜间筹备,不想却……呵呵呵呵,昭卿有此戒心,寡人复何虑哉?”


“谢我王宽谅!”昭阳略顿,从袖中取出令尹府金印,双手捧上,“老臣已过花甲,原还撑得住,近日却是撑不动了,眼花耳鸣,头皮发麻,手亦发抖,请疾医诊断,说是肝脾双虚,心肾不交,嘱老臣多休息,少劳作。敬请我王看在老臣多年驱驰的苦劳上,准允老臣请辞令尹,以养天年!”


“这……”怀王略顿,语气关切,“也好。人生于世,惟生死为大。昭卿为国戎马驱驰一生,该当有个福寿晚年!”示意内尹收回金印。


“谢我王恩准!”昭阳起身,叩拜于地。


“昭卿请起!”怀王扬手,待昭阳坐回席位,指着案上金印,“以昭卿之见,何人可执此印?”


“老臣已举一人,左徒屈平!”昭阳应道。


“除屈平之外,你可有举荐?”


“臣无举荐!”


“好。”怀王看向他,目光柔和,抬手,“昭卿,随寡人园中一游,可否?”


“老臣敬从!”


君臣二人走出偏殿,沿宫中林荫道一路走到后宫,恰好被守在巫咸庙的靳尚看个正着。靳尚见内尹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距离超过五十步远,遂走过去,拦住他,套出昭阳请辞令尹、大王已经准允的事。


靳尚谢过,使人禀报南后,请她前来巫咸庙。


不消一时,南后赶至。


靳尚就楚国各地筹办巫咸庙等一应诸事禀报一毕,给南后使个眼色。


南后支走身边人,盯住靳尚。


“郑袖!”靳尚一改往常,直呼其名。


郑袖打个惊怔,一脸错愕:“上官大人?”


“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靳尚一字一顿。


“什么事?”郑袖愈发怔了。


“襄陵的事,南城门!”


“记得。”


“还记得你的父兄、母亲死于谁手吗?”


“记得。”


“他是谁?”


“昭阳。”


“你来郢都,这有几年了?”


“记不得了。五年?六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女子不是君子,应该不需要十年,是不?”


“上官大人?”郑袖眼睛眯起,不无狐疑地看向他。


“你们郑家的仇人,”靳尚指向庙外,“此时此刻,应该就在宫中。你郑袖若想报仇,大可一试了!”


“你……”郑袖惊呆了,盯住他,“意欲何为?”


“让你报仇呀!”靳尚应道,“昭阳今日请辞,不再是大楚令尹了!”


“可他……”


“就在昨夜,他聚集族兵,意欲剿杀王叔、鄂君、彭君等众王亲,所幸王叔早已有备,未能成功。今晨王叔入宫,责斥昭氏,大王召其问罪了!”


“大王既已召他问罪,岂不是好?”


“可大王没有证据,让昭氏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这……”郑袖皱眉。


“昭阳今已获罪于大王、王叔并一众王亲,这又因疚辞职,已成落水之犬。娘娘若想报仇,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可我……”郑袖苦丧起脸,“怎么报呢?”


“臣斗胆借娘娘一只耳朵!”靳尚起身,凑在南后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一时,郑袖点头。


是夜,郑袖候得怀王至,迎至门外,携其手入内,挥退宫女,亲手脱去他的朝服,挂于衣架,扶他走向内寝。


怀王一脸沉郁。


“我的王,”郑袖柔声,“您这是怎么了?”


怀王轻叹一声,重重地坐在榻沿上。


郑袖端来一个小盏:“这是清露,臣妾亲手接的,大王润润口,说是去火呢。”


怀王轻啜一口,推开。


“我的王,”郑袖笑道,“不会是为昭阳谋反的事情郁结于心吧?”


“不是。”怀王顺口应过,猛地意识到什么,抬头,盯住郑袖,“咦,你怎么晓得这些?”


“臣妾关注他呢,”郑袖敛起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敢问我王,不是谋反,他半夜里聚集族兵做什么?”


怀王不悦了,虎起脸来:“女人家,莫问国事!”


郑袖就如变戏法一般,扭转头,将俏脸掩于帷幔里,呜呜咽咽地悲哭。


“爱妃呀,”怀王似也觉得过分,站起来,抚摸她的肩,“寡人心里烦,说个气话,不是怼你呢,你哭个什么?”


“我的王啊,”郑袖扑地跪下,抱住怀王的大腿,“臣妾……是想起襄陵城外屈死的先父了,我那可怜的阿大呀,我那可怜的阿哥呀,我那可怜的娘亲呀,你们死得好冤哪,呜呜呜呜……”


怀王蹲下来,抚摸她的柔发:“你的先父是战死的,怎又说是屈死的呢?”


“我的王呀,”郑袖哽咽,“先父不是战死,他们是保护臣妾的清白才冤死的啊!”


“哦?”怀王怔了。


“先父不满魏王,早已打算降楚,如若不然,昭贼哪能轻易就攻克城墙了呢?”郑袖哭诉,“别的不知,襄陵的事没有谁能有臣妾知晓得多。襄陵城高池深,先父骁勇善战,当年齐人孙膑、田忌连攻月余,也没得到丁点儿便宜,大王啊,您想想,昭贼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就不战而得襄陵八邑了呢?”


襄陵确实为不战而得,齐人田忌、孙膑确实围攻襄陵而未下。怀王信了,盯住她:“爱妃快讲,发生什么了?”


“先父早与昭贼讲好,使部将打开东城门迎接楚兵。楚人进城,未伤一兵一卒,因为所有魏卒全都不在城墙上,或窝在兵营里,或守在家里。先父携家人前往南城门迎接昭贼,在南城门楼举行受降仪式……”郑袖顿住话头,似是想到伤心事,再度哭泣。


“快讲!”怀王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为营造祥和气氛,臣妾奏琴,娘亲献舞,不料昭贼见臣妾貌美,起下色心,当臣妾父母、兄长之面就行调戏。那辰光臣妾年仅一十四岁,尚未及笄,我阿哥那辰光也才一十六岁,年轻气盛,仗剑大骂昭贼是畜生。昭贼恼羞成怒,一枪刺死我阿哥。先父气恨悔交加,持枪挑战昭贼。昭贼却不接战,令兵卒将阿大乱枪搠死。娘亲万念俱灰,跳下城门楼惨死。臣妾跟着跳下,却被昭贼一把拽住,掳入他的军帐,欲行强暴。臣妾以金籫抵喉,宁死不从。昭贼羞怒,传令将臣妾交给兵士轮辱,所幸上官大人赶至,将臣妾救下。大王啊,如果不是上官大人,臣妾……呜呜呜……”


“昭阳他……”怀王愕然,“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大王若是不信,可召上官大人对质。”


“如此之大的冤情,”怀王盯住她,“爱妃入宫多年,为何未曾诉予寡人?”


“我的王啊,”郑袖越发伤悲,“昭贼贵为令尹,家大势大,臣妾只有一个大王,大王这又三宫六院,臣妾……势薄力微,不敢吱声啊。今见昭贼起兵谋反,臣妾原以为机缘到了,这才……”再发悲哭。


怀王信服,将郑袖紧紧揽在怀里,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昭阳!”


郑袖紧紧搂住怀王脖子:“敢问大王,如何处置那个老贼?”


“唉,”怀王长叹一声,“寡人已经核实,昭阳他们不是谋反,一切起于误会!”


“误会?”郑袖恨道,“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动刀动枪,怎么能说是误会呢?”


“这……”怀王迟疑一下,“以爱妃之意,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如果杀不得那奸贼,”郑袖渐也冷静下来,退而求其次,“就请大王削去他的爵位,让他远远地离开郢都!臣妾只要看到他,就会想到我那惨死的阿大、娘亲和阿哥,还有他调戏臣妾时的那张丑脸!”


“这个可以。”怀王应过,将她轻轻抱起,“来,我们香池里去,寡人为爱妃压惊。”


昭府院中,三辆轺车待发,邢才指令几个仆从向车里搬装物品。昭鱼一身戎装走过来,不无威严地站到车旁。


昭睢急匆匆过来,后面跟着几乎是小跑的陈轸。


二人绕过车子,走向不远处的精致院落。


这是昭阳看书审卷、接待宾客的地方。


二人走进,见昭阳两眼盯在几案上的一道王旨上,两滴老泪盈在眼窝里。


“老哥?”陈轸瞄一眼,在客席上坐下。


昭阳看向他,给他个苦笑,窝着的两大滴泪珠不争气地滑过老脸,掉到衣襟上。


“咋回事哩?”陈轸看向他。


昭阳朝案上努嘴。


陈轸拿起王旨,瞄一眼,见有“……准允昭卿辞令尹职、回江城颐养天年之请,着令于接旨之日午时起行……”等字,抑扬顿挫地长长一叹:“唉!”


昭阳回他个苦笑,亦出一叹。


陈轸放回王旨:“昨晚听你所讲,应该没啥大事了,哪能——”顿住话头。


“是哩,”昭阳应道,“我对熊槐把啥话都讲透了,岂料今朝变卦,他一大早就发来此旨,让我……”一拳砸在几案上。


“当是昨夜出的变故!”陈轸决断,“夜里张仪、靳尚进宫没?”


“没有。”昭阳摇头,“靳尚在白天去过一次。”


“那就是枕头风了。大王昨夜歇在何处?”


“是了!”昭阳啪的一拍脑袋,恨道,“是那女人坏的事!”


“南后?”


“除她还能有谁?”昭阳握拳,鼻孔里挤出粗壮一哼。


“记得听你讲过,破襄陵后公孙衍曾经到你帐中提醒过你。他是咋讲来着?”


“唉,”昭阳长叹,“他讲的是,‘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今日应了!”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吧咂几口,“真真是有味道呀。”


“老弟,”昭阳盯住陈轸,“在下老朽残躯,实在不想离郢呀。这召你来,一是与你道个别,二也是请你拿个主意,看能否——”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再次念叨一遍,眼睛闭上。


昭阳明白了,不再多话,双手拱起:“陈老弟!”


陈轸抬头。


“老哥此去,怕是回不来了。老哥有一求,望老弟务必应下!”


“老哥请讲!”陈轸回他一个拱手礼。


“老哥终此一生,不过是两个算计,一个是为昭门,一个是为楚国。今日事了,老哥终于明白,楚国事大,昭门事小。老哥求你的是,帮帮左徒。也许,他是对的。”


“在下可帮老哥,却是帮不了他!”陈轸苦笑。


“为什么?”


“因为他不肯听啊!”陈轸两手一摊。


“帮与不帮是老弟的事,听与不听是左徒的事,”昭阳两手再拱,“在下托给你的只有这个了!”缓缓起身,“午时就要过了,”握住陈轸的手,“老弟,你我梦里见!”


陈轸、昭阳拥在一起,泣别。


郢都东门尉入宫禀报,昭阳的三辆轺车已于午时最后一刻离开城门,向东驰去,护送他的是次子昭鱼。怀王长吁一口气,却也不免伤感,闭目将昭阳三十多年来为楚南征北战、东讨西伐的忠勇旧事回放一遍,末了重重一叹。


自凳基以来,压在怀王心头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有这块商於谷地,是他向先威王承诺过的。前些年他也想过干出一番超越先王的大业,譬如说王霸天下,西占巴、蜀,封死秦人于关中,北逼韩魏,夺取泗下,灭宋、卫等小国宗祠,甚至于取代周王,一统天下。但这些无不是想想而已,尤其是淅水一战,怀王算是彻底醒了,于是起用屈平变法改制,不想这又……


刚刚想到屈平,内尹走进,说是左徒屈平入宫,在殿外求见。


怀王眼前立马闪出那夜靳尚与屈平在他跟前相互质证的场面,内中一阵绞痛。是的,就是这个屈平,那么有才华,那么有能力,那么透世事,那么通情理……可怎又那么孩子气呢?造宪制令是何等大事,怎能嚷嚷得满郢皆知呢?别的不可信,秦使当面所诵,的确是一字儿不差的呀!


还有靳尚。靳尚会诬陷他吗?


怀王眼前闪出靳尚,二十年来一直在车前身后为他奔忙的靳尚,思考良久,轻轻摇头。无论如何,宪令是在他屈平的家中泄露的。这见闹出事来,迁祸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唉,这个屈平还是太年轻了。


想到自己在二十三岁那辰光也曾做过不少傻事,怀王苦笑一下,朝内尹摆手:“不见他了,让他回去,思过。”略顿,“哦,对了,传见秦使张仪,有请王叔、靳尚!”


在王叔、张仪三人赶至时,屈平仍旧没有走,与前番一样,跪叩于殿门外面。


早有宫值禀报,怀王传进。


见过虚礼,怀王直入主题,问起商於谷地的事。张仪早已有备,从袖中摸出商於势图,摆在几案上,又摸出一支红笔,将整个商於谷地圈起来。张仪接着拿起一支黑笔,在商、於之间的武关划出一道直直的黑线。


“大王请看,”张仪以笔尖指图,“这是商於谷地,由东至西长约六百里。这条黑线是老武关,也就是商君攻占於城之前的武关旧址。仪以为,秦、楚仍旧以此为界,武关以东,三百六十里归楚,武关以西,二百四十里归秦,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阴下脸,一字一顿:“记得秦使承诺寡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六百里!”


“这……”张仪颇是为难,看向王叔。


“这个楸亦记得,”王叔顺口接道,“商於谷地原为大楚祖地,不可分割,还请秦使斟酌!”


“王叔既是此说,”张仪语气果决,“仪敬从大王,替秦王决断如下:秦将武关西移至蓝田峣关,新关以东六百里,也即全部商於谷地,归治于楚!”


怀王、王叔吁出一气,相视一笑,各自鼓掌。


咸尹由外走进。


咸尹放低声音:“大王,左徒有急务,请求觐见!”


“他还没走?”怀王眉头微皱,看一眼张仪、王叔,“让他候吧。”转对内尹,“摆宴,歌舞侍候!”


内尹传旨去了。


“张子,”怀王改过称呼,看向张仪,拱手,“寡人有一请,还望张子不弃!”


“大王请讲!”张仪回礼。


“昭阳年老多病,已于今日请辞令尹,回江城颐养天年。楚为大国,令尹之位不可空置。寡人决定,举国以托张子,请张子出任令尹,敢问张子——”怀王顿住,目光期待。


王叔、靳尚尽皆看向张仪,各抱期待。


“臣张仪叩谢大王信任!”张仪拱手,“楚为大国,令尹为重位,今大王举国以托仪,置仪于此重位,仪诚慌诚恐,战战兢兢。虽然,仪愿意一试!”


“太好了!”怀王兴甚,扫一眼王叔、靳尚,目光落在内尹身上,“拟旨——”


“我王且慢!”张仪拱手,截住话头,“若仪为令尹,恐有一人不悦!”


“何人?”


张仪看向殿门。


“你说的可是左徒?”怀王问道。


“正是。”张仪竖起两个拇指,语气赞叹,“左徒之才,胜臣十倍,左徒之身,贵臣十倍。敢问大王,何以舍近而求远?”


“这个……”怀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


怀王看向靳尚。


张仪亦过来,眨眼示意。


“回禀大王,”靳尚会意,拱手,“臣赞成秦使所言,荐举左徒为大楚令尹!”


“这……”怀王怔了,倾身,盯住靳尚,“前几日你们不是——”


“大王,”靳尚拱手,“前几日是前几日,今日是今日。再说,臣晓得,左徒陷臣于不义,是出于无奈,非左徒本意。就臣所知,左徒确为大才,眼下郢人亦无不知左徒为大才。大王命左徒造宪布令,交通国际,郢人尽知。今令尹请辞,左徒出任此位,堪称为实至名归!”


“好了!”怀王沉脸,摆手,目光改投张仪,“左徒依旧是左徒,寡人想定,令尹之位非张子莫属!”


“谢王信任!”张仪再拱,“我王实意相托,仪受宠若惊。仪别无他求,只有一请!”


“你说!”


“在下非苏子,兼六相而游刃有余。在下力微,不足以身兼二相,同时侍奉二主。目下仪为秦相,奉秦王之命使楚聘亲,今王命未结,仪不敢承大王新命。俟仪聘得芈月公主,回归咸阳,完成王命,请辞秦相,之后才能回归郢都,一身轻松地为我王效力!”


“若是秦王不肯呢?”


“秦王既已定下和楚睦邻这个远策,有仪在楚操持,秦王只会更放心,不会不允。”


“若此,”怀王拱手,“寡人虚位以待!”


眼见秦使在大楚的正殿里谈笑风生,之后是宴乐歌舞,屈平的心碎了。


屈平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出宫门,在十字路口迟疑良久,踅向陈轸宅院。


“先生,”屈平讲完宫中的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晚辈不甘心哪!”


“你呀,”陈轸给他个苦笑,摇头,“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没有令尹昭阳,没有三氏支撑,是斗不过他们的。”


“先生误解晚辈了,”屈平的英俊面庞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晚辈不是斗他们,是……是在为楚国忧心哪!眼下的楚国,惟有一途可走,就是修宪改制,联齐制秦,可……”


“你呀,”陈轸又是一个苦笑,“对手早已把你按在搓衣板上,揉呀搓呀,你却不是斗他们!不斗他们,你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却又偏偏要为楚国忧心!”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陈轸我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儿也都见过,只未见过像左徒这样的!”


“先生,”屈平握拳,“你说,晚辈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路倒是有,就看左徒想不想走喽!”


“先生请讲!”


陈轸一字一顿:“杀张仪!”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


回到左徒府,屈平约略讲了陈轸所指的出路,屈遥几乎没有思考,一拳震在案上,大叫:“妙策!”


屈平闭目,进入冥思。


“阿哥,干吧!”屈遥目光急切,“只要宰掉张仪,王叔他们就会束手无策,大王就会无路可退,整盘棋也就走活了!”


屈平脸色绷紧,拳头渐渐收紧,额头渗出汗珠。


“阿哥?”屈遥急了,“陈上卿的话值得一听啊!前日若是依从上卿,以谋反罪将王叔、张仪他们全部拿下,事情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


屈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轻叹一声,看向屈遥:“此路走不得!”


“为何走不得?”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屈平语气断然,“何况张仪是来聘亲的!”


“他来不是只为聘亲!”屈遥急辩,“再说,上卿又没让我们明杀!”


“明也好,暗也好,”屈平接道,“只要张仪无端死于郢都,我们就解释不清,就失义于天下,也就给了秦人出兵的口舌!”


“怕他什么!”屈遥握拳,“此番再战,结果一定不同于淅水之战!”


“失义而战,未战已先输矣。再说,秦人早已有备,而我,内未治,兵未整,乌金兵器刚开始打制,尚未配备三军。无备而战,用兵失义,结果却想不同于淅水之战,怎么能行呢?”


“阿哥呀,”屈遥急了,“楚国已经没有机会了,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等死不成?”


“我再进宫,求见大王,陈明利害!”


“可大王他不肯见你呀!”


“大王不肯见我,或肯见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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