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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 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 保横棋张仪谋齐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

三辆辎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由睢州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万章等十几个弟子或驾车,或跟在车后,或走在车侧,将手搭在车身上助行。


三辆辎车中,有两辆是新买的,一辆装着行囊,一辆满载竹简。


在日头就要戳到地上时,车队突然停下了。一直埋首走在最后一辆车子旁侧的陈臻抬起头来,才晓得是要过大沟了。


沟上有座木桥,但桥面只容一辆车,对面刚好也有几辆车驶到。


看双方皆在桥头等候的架势,显然都在礼让对方。


“啧啧啧,”走在车子另一侧的乐正子显然无视桥上的事,拍拍车身赞叹道,“真是好车呀,越看心里越美气。还有这马,倍儿精神!不明白老夫子是咋想的,放着好车好马不坐,偏要坐他那辆老破车,且还走在最前面压路,生生跑不起来!要是让这辆车打头,恐怕昨天就到大梁了!”


陈臻看向车子。车是新车,马是健马,车上装的是干透了的竹简,比前面的行李车还轻,加之走得不快,两匹健马根本不像是长途负重,而像是草场闲步,这辰光又歇下了,隔着车辕碰嘴皮子亲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


“我还想不通另一件事!”见陈臻没有应腔,乐正子接道,“你且说说,在临淄时,齐王送咱一百金,老夫子为何不要?”


“夫子不是贪金之人,怎么能要呢?”陈臻顺口应道。


“既然不贪,为什么又受宋王所赠的七十金呢?”乐正子盯住他。


“这……”陈臻应不上来,正自思索,对方车辆率先过桥,他们的车辆也启动了。


车过大沟,行有几里,来到一处驿站。


天色已昏。见有空舍,万章禀明孟夫子,吩咐众人卸马安歇。


诸弟子中,陈臻是个憋不住的人,在候餐时,扯乐正子趋前,朝孟夫子揖道:“夫子,乐正子与弟子皆有一惑!”


“何惑?”孟夫子一脸是笑,单看脸色并无倦意。


“是非之惑。”


“哦?”孟夫子倾身,笑问。


“夫子曾言,万事皆有是非。”陈臻拱手,“在齐国时,齐王赠金一百,夫子拒而不受。及至宋地,宋王赠金七十,夫子却欣然受之。之前在滕地,夫子亦曾受过滕君所赠之四十金。我二人所惑是,如果不受齐王之赠为是,则受宋王、滕君之赠当为非;如果受宋王、滕君所赠为是,则不受齐王之赠当为非。此二者无可选择,夫子缘何受宋王、滕公所赠而拒齐王之赠呢?”


显然,这是一个大惑,也是众弟子一直搁在心里的谜。


所有目光皆看过来。


“呵呵呵呵,”孟夫子捋须笑道,“是有选择的,因为此二者皆为是呀!”


“是于何处?”乐正子急问。


“是于义。”孟夫子扫视众弟子,加重语气,“在宋之时,我们将要远行。对于远行的客人,主人理当送些盘费,所以宋王赠送七十金,作辞说,‘权作盘费吧。’对于这番好意,为师怎能拒绝呢?至于在滕之时,逢楚人攻薛,滕君听说为师有戒备之心,遂赠金四十,作辞说,


‘防不测。’对于这番好意,为师又怎么拒绝呢?”


“那……齐王之金呢?”


“齐王赠金之时,为师仍在齐国,既未生戒心,亦无远行意,齐王却无端赠金一百。无端赠金,是谓收买。堂堂君子怎么能被收买呢?”


对于如此难解之事,孟夫子竟然讲出这番君子大道,众弟子无不受教,拱手敬服。


外面一阵车子响动,公都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


“公都,”待公都子见过礼,孟夫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看你脸色,可有什么好消息?”


“有哩,”公都子拱手,“馆舍订下了,是大梁城里最好的,离王宫近不说,设施也不错,有热水,能洗浴,抢手得很呢!我起初问,小二说是没房,我让他再查查,小二查一圈回来,仍然没房。我一脸失望,就要走时,店家出来,问我是何人所用,我说出夫子大名。听闻是夫子,店家二话没说,让小二安排到一个雅院。小二说,那院子已经有人订下了,是中山国的皮货商,店家臭骂小二一顿,亲自把我领进雅院,当场将钥匙交给我,还不收订金哩!”


众弟子不无钦敬地看向孟夫子。


“呵呵呵,”孟夫子笑笑,转过话题,“魏国可有大事?”


“魏相张仪使秦,说是回来了。”公都子禀道。


听到“张仪”二字,孟夫子的眉头皱起。


大梁城中,入宫奏报使命的不是张仪,而是副使史举。


“嬴驷肯出多少兵?”魏惠王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五万!”史举应道。


“五万顶个屁用!”魏惠王冷笑一声,坐直身子。


“当年征伐巴蜀,同样是远征,秦人出兵也是五万,一举灭之。”史举小声辩道。


魏惠王鼻孔里哼出一声:“他以为齐国是巴蜀呀!”


史举不敢出声了,闷头怔在那儿。


“哦,”惠王这也明白他只是来禀事的,指他问道,“还有什么?”


“让我们供应粮草!”


“什么?”惠王老眼圆睁,一拍几案,“他出兵,凭什么让寡人供应粮草?”


“是相国应允的。”


“张仪何时回来?”


“臣不晓得。出咸阳没多远,相国就进终南山了,说是过几天回来。”


“终南山?”惠王闭目有顷,摆手,“辛苦你了,回家将息三日!”


“谢王上!”史举叩首退出。


待史举走远,惠王看向毗人:“毗人,你且说说,他姓嬴的打的什么好算盘?”


毗人笑道:“他打什么算盘,还能逃得了王上的眼?”


“五万兵?不远万里伐齐?”惠王右掌撑起腮帮子,歪头盯住宫门,犹自气恼,“嬴驷他是在糊弄寡人哩!”


“呵呵呵,”毗人笑道,“管他糊弄不糊弄,五万人也算是兴师动众,万一如史举所说,他们真的能把齐国打败了呢!”


“哼,若能打败,寡人就向他嬴驷称臣!”


“嘻嘻,”毗人笑了,“那他们一定打不败!”


正说话间,武安君府来人报喜,说是瑞莲产了,是个儿子。


惠王喜极,摆驾探望。


当毗人从乳母手中接过赤子递给惠王时,惠王的双手颤动了。


惠王久久地凝视孩子,如同凝视庞涓,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父亲……”依旧虚弱的瑞莲看到了惠王的泪水,声音哽咽。


“瞧这眉眼儿,像庞涓!”惠王将孩子远远地举起,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嘴巴、鼻子、耳朵,还有下巴,无一处不像武安君哩!”毗人眼睛更尖。


“父王,”瑞莲盯住惠王,“您的小外孙在候您赐名呢!”


“好好好,”惠王擦掉泪,略略一想,“就叫庞滔吧!”


“庞滔!”瑞莲重复儿子的名字,笑了。


“这名字好!”毗人交口称赞,“父名涓,涓涓细流成就滔滔,小人敢说,再过二十年,大魏武卒又出一位名震列国的大将军!”


“父王,我不要滔滔去做大将军!”瑞莲急道。


“哦?”惠王看向她,“你想让他做什么?”


“就做我的儿子,您的外孙!”瑞莲一字一顿。


“好好好……”惠王于瞬间明白了女儿,抱紧赤子,几乎是喃声。


无论如何,秦国出兵伐齐与庞涓遗腹子出生皆是喜事,惠王心情大好。从武安君府出来,惠王脸上现出近些日难得的笑意,让毗人坐进他的王辇里,绕王城主街巡视一周。


大梁依旧是那个大梁,生活依旧是那个生活。大街两侧,店铺林立,招幡飘摇,依旧现出盛世景象。见王辇巡视,百姓依旧是回避与叩迎,惠王无法看到臣民们的焦虑,臣民们也无缘一睹他的喜悦。


回到宫里,惠王神采飞扬,毫无倦怠,扯毗人沿后花园中的水岸漫步。流经大梁的是两条河水,其中一条在后花园中绕了几弯,形成一个人为的图案,从高处看,像是一条张势待飞的龙,惠王名其为龙水。


龙头是块高地,高约数丈。惠王站在龙头上,望着波浪微动的龙体,久久不语。


“王上看到什么了?”毗人顺眼望过去,见与常日并无异处,遂小声问道。


“看到龙了!”惠王指着河水。


“是哩,是哩,”毗人连声应和,“瞧它这个样儿,是要飞腾呢!”


“唉……”惠王重重一叹。


“王上在叹什么呢?”毗人收回目光,看向惠王。


“在叹一个人。”


“何人?”


“吴起。”


“王上别是又想到庞将军了吧?庞将军自比吴起,小人起初以为他是妄自尊大,后来发现,与吴起相比,庞将军真的不差哪儿呢!小人在想,不定庞将军就是吴起再生呢!您看,吴起爱兵如子,庞将军亦爱兵如子。吴起创建武卒,庞将军创建虎贲。吴起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庞将军也是。吴起死于万箭穿心,庞将军也……”毗人顿住。


毗人的话引起了惠王的伤感。叹有一时,惠王却道:“毗人哪,你一千次都知寡人,这一次却是错了,因为寡人所叹的不是这个!”


“王上所叹是什么呢?”毗人一脸好奇。


“叹吴起的一句话啊!”惠王大是感叹,“那年寡人随先君武侯泛舟西河,吴起作陪。舟至河中,先君望着汹涌澎湃的西河之水,慨然兴叹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乃魏国之宝也!’”


“是呀,如果没有河水之固,秦人岂不……”毗人止住。


“你可晓得吴起将军怎么说?”


“他怎么说?”


“吴起将军说,‘护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三苗氏之居,左有洞庭,右有彭蠡,然而,修政不义,终为大禹所灭;夏桀之居,左有河水、济水,右有泰山、华山,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然而,修政不仁,终为商汤所放;殷纣之国,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然而,修政不德,终为武王所杀。由此观之,大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行,舟中之人都将为敌国所有啊!”


“啧啧啧,”毗人连声赞叹,“吴起将军真是妙说呀!”


“思来想去,”惠王指着龙水,慨然长叹,“寡人有今日之衰,是未修德政啊!”


“王上……”毗人泪出。


“先君有吴起,吴起走了。寡人有卫鞅,卫鞅走了。寡人有白圭,白圭走了。寡人有公孙衍,公孙衍走了。寡人有惠爱卿,惠爱卿走了。寡人有庞将军、孙将军,他们……也都走了……”惠王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重重一叹,“唉,寡人……这……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寡人了……”


“王上莫忧,”毗人小声道,“小人晓得公孙衍,他的心是在魏国的。还有惠施,小人已经得到音信,他很想回到魏国,为王上效力,只是有碍于……”


“张仪!”


“是哩!”


一切如公都子所述,客栈设施非常好,可以说是孟夫子出游以来所住的最好的一个,价钱也不贵。客栈名叫凤鸣,想是与陈轸搞出的凤鸣龙吟有关。客栈主人姓权名且,与孟夫子年纪相若,年轻时从子贡的一个后世弟子修过几年儒,算是儒门的人。权且早就听说过邹地有个孟夫子,对他敬仰有加,今朝见到真人,遂执以弟子礼,好酒好菜侍奉不说,还额外腾出一处雅致小院,算作他的专用书房。


有宋王的金子在身,有苏秦的提示在心,这又莫名得到权且这个原本不相识的贵人相助,孟夫子的底气足起来,于翌日大朝之后驱车入宫,向宫卫递上拜帖,求见魏惠王。


“邹人孟轲?”魏惠王躺在凉亭下的摇榻上,眯起一双老眼盯住拜帖,似乎没看清楚,又向远处推推,自语,“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儒生,他的传闻不少哟!”


“咦?”毗人惊诧,“这个怎么能对呢?儒生知乐尚礼,他怎么能倒过来呢?君贵民贱,千古如此!王上,依小人之见,这个夫子不见也罢!”


“还是见见吧!这个夫子好歹是个名士,说不定还是一个治国大才呢!”惠王放下拜帖,“传他觐见!”


“在哪儿见他?”毗人看向凉亭,显然觉得这不是待客之处。


“书房里吧。”惠王说完,迅即改口,“更衣,正殿见他!”伸手给晃他摇榻的妃子。


妃子扶他起来,带他更过衣,径至正殿。


为示隆重,惠王让宫人在殿门外铺上藏红色的毯子,降阶以迎。


大礼毕,主宾携手入正殿,分别落席。


宾主再度客套几句,惠王引入正题:“夫子不远千里光临僻壤,必有大利于我国。寡人性急,敬请夫子赐教!”


“大王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个‘利’字呢?”孟夫子拱手应道,“孟轲别无他物,不过是有‘仁义’而已。”


“这……”出口即被怼,惠王面上尴尬,不自然地看向毗人。


未及毗人说话,孟夫子作出解释:“利字虽好,但非首要。如果大王说‘有何大利于我国’时,大夫就会说‘有何大利于我家’,士与庶人则会说‘有何大利于我身’。上下交相征利,则国必危。”


“上下皆有利,这是好事呀,国怎么会危呢?”惠王不解,倾身问道。


“危于性命!”孟夫子字字铿锵,“于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于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惠王倒吸一口气,有顷,眯眼问道:“为什么呢?”


“为贪利。”孟夫子侃侃接道,“于万乘之国中坐拥千乘之车,于千乘之国中坐拥百乘之车,这些人所拥有的不为不多。他们之所以心生弑君,是因为贪利,是不讲义只讲利的必然之果。贪则无餍,有利不夺则食不甘味。然而,观遍古今,没有听说行仁之人遗弃其亲,亦未听闻施义之人不奉其君。所以我说,大王不必言利,只讲仁义就可以了。”


“夫子良言,寡人受教了!”惠王肃然起敬,正襟危坐,朝孟夫子拱手。


“谢大王肯听!”孟夫子拱手回礼。


“唉!”惠王给出长长一叹。


“大王因何而叹?”孟夫子问道。


“曾几何时,”惠王闭目良久,怅然说道,“天下列国莫强于魏,夫子也都知道了。及至寡人,东败于齐,长子战死;西败于秦,丧地七百里;南辱于楚,痛失襄陵八邑。至于死国之士,数以十万计。寡人……唉,寡人深以为耻啊!寡人有心为这些死者一雪前仇,却又力不从心。所幸夫子来了,寡人该如何复仇,敬请夫子指点一二!”殷切的目光直视孟夫子。


“大王怎么又来说复仇呢?”孟夫子又怼上了。


“这……”惠王皱眉,“魏有如此血仇,于寡人来说,不谈复仇,谈什么呢?”


“可谈行施仁政。”


“这……”惠王不解地看向孟夫子,“仁政能复仇吗?”


“仁政不但能使大王复仇,还能使举世之人臣服于大王!”


“以寡人之力,能够行施仁政吗?”


“只要行施仁政,地方百里也足以王天下。大王有地千里,怎能不可以呢?”孟夫子自信满满,盯住惠王,“试问大王,如果天下之人无不臣服于王,大王还谈什么复仇吗?”


“好吧,”惠王退一步,“寡人无知,请夫子赐教,如何才能行施仁政?”


“大王若想行施仁政于民,就要减轻刑罚,轻薄税赋,重视农时,精细耕耨,使精壮之人有闲暇修其行,正其气,励其志,滋长其孝悌忠信,在家可事其父兄,在外可事其长上。若有这样的精壮来侍奉大王,大王即使只发给他们木棒,他们也照样能够抵御那些披坚执锐的


秦、楚之兵。而秦、楚之王夺取农时,四处征战,使其臣民无暇耕耨,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怨声载道。对于那些置其民于水火之中的无道之国,大王高举仁义大旗征之伐之,有谁能敌呢?”


惠王闭目,长长“吁”出一声。


“仁者无敌啊,大王!”孟夫子加重语气,一脸热切,“此乃千古之道,敬请大王勿疑!”


惠王闭目良久,终于睁眼,看看旁边的滴漏,朝孟夫子拱手:“夫子学问高深,教诲醒人,寡人如闻圣贤。”再次拱手,“寡人还有一些俗事,已经约人,今日就不留夫子了。”


孟夫子刚刚打开话匣子,正欲展开,不想却得逐客之令,不免失落,拱手:“孟轲告退!”


惠王礼送孟夫子,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夫子走远。


“王上,”毗人小声问道,“这个夫子可是大才?”


“是大才!”惠王应道。


“太好了!”毗人笑了,“眼下朝堂无人,夫子既为大才,王上何不下个旨,让他辅助王上,成就功业?”


“唉!”惠王长叹一声。


“王上叹什么呢?”


“夫子虽为大才,却是迂腐!”惠王遥望孟夫子,见他快要走到宫门口了,几乎是健步如飞。


“咦?”毗人诧异,“夫子是怎么个迂腐的,毗人眼拙,没看出来呢!”


“你呀,”惠王苦笑一声,“若是也能看出来,就不是寡人的毗人了!”


“嘻嘻,是哩,”毗人给出个媚笑,“王上能否譬解几句?”


“就他方才所论,”惠王侃侃言道,“口口声声不离仁政,论高不及庄周,论雅不及惠施,论用不及公孙衍,论实不及陈轸。寡人虽说寡闻,却也算是饱读诗书了,何不晓得什么叫仁政?在这大争之世,生死系于朝夕之间,讲仁政不是迂腐吗?百姓若是饱衣足食、知书达礼,他们肯为寡人打仗吗?”


见惠王的心思弯在这儿,毗人也是怔了。


“王上,”毗人略略一顿,笑道,“听闻卫鞅赴秦时,先秦公见他三次,第一次听他讲王道,第二次听他讲霸道,直到第三次,卫鞅才讲出强秦之道。”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有顷,“寡人郁闷久矣,近日天气晴好,寡人有心游囿,你可知会夫子,若是有暇,就让他随寡人一游梁囿,如何?”


“臣领旨。”


三日之后,孟夫子陪伴惠王前往梁囿。


梁囿亦名圃田泽,是魏室开辟最早的游猎场所之一,位于大梁之西约数十里处,不消一日也就到了。囿中有泽有山,林木葱郁,花美草肥,是惠王自年轻时代就喜爱的游猎胜地,近年来年岁日衰,气力不济,改作垂钓。定都大梁之后,惠王最爱的休闲就是扯上惠施来此钓鱼。惠施走后,惠王失去钓伴,很少来游了。


这日惠王却无钓兴,携孟夫子登上一座土丘,立于丘顶,眺望远近林泽。


林泽中,无数兵士将麋鹿等猎物从四面八方驱赶入惠王的视野之内,各种飞禽走兽惊慌奔走,一只母鹿竟于慌乱之中闯入惠王的箭矢所及之地。


“听闻夫子箭术无双,可射此鹿否?”惠王指点母鹿。


“不能。”


“哦?”惠王看向孟夫子。


“射猎非时也。”孟轲指鹿应道,“春和景明,动物孕生,伤一及众,大王能忍心吗?”


“夫子说得是,”惠王呵呵笑道,“寡人怎么能忍心呢,不过是看着它们乐一乐而已!”转对毗人,“传旨,不要驱赶了,让它们各归其所吧!”


毗人传旨。


孟夫子笑了,朝惠王拱手:“轲贺喜大王!”


“哦,喜从何来?”惠王怔了。


“喜从仁来!”孟夫子指着众鸟兽,一脸喜悦,“大王能对鸟兽施仁,亦必能对臣民施仁,这就是仁政啊!”


“哈哈哈哈,”惠王却似没有听见,看着那些仍在慌乱盘飞、四处奔逃的鸟兽,“请问夫子,贤者亦乐此否?”


“只有贤者才乐此啊!”孟夫子应声接道,“不贤之人虽有此囿,亦不见乐呢!”


“哦,这是何解?”


“《诗》中说:‘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说的是昔日文王动用民力筑台造沼,万民欢乐,称此台为灵台,称此沼为灵沼,乐见其中的麋鹿鱼鳖。为什么呢?因


为圣王筑台造沼是为与民同乐,所以他们自也欢乐。反之可见《汤誓》: ‘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如果百姓欲生不能,宁愿与大王同归于尽,虽有台池鸟兽,大王能快乐吗?”


“夫子堪为上天赐给寡人的良师啊!”惠王大是感慨,拱手赞道。


“谢大王褒奖!”孟夫子回礼。


“走走走,随寡人别宫叙话!”惠王携孟夫子之手沿坡道走入不远处的别宫,于庭院中就席,再次拱手,“今得良师,于愿足矣!”


“谢王赏识!”孟夫子谢过。


“唉,不瞒夫子,”梁惠王轻叹一声,“对于这个国家,寡人也算是尽心了。河西岁凶,寡人就将河西之民移至河东,将粟米等载往河西赈灾。河东岁凶时亦是这般。反观邻国为政,没有一个国君有寡人这般用心的。可让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邻国之民并不见少,寡人之民亦不见多,这是为什么呢?”


“大王问得好啊!”孟夫子慨然应道,“大王好战,轲请以战阵喻之。两军阵上,战鼓响起,兵刃相接,一方战败,弃甲曳兵而逃。奔逃之卒,有的逃一百步止步,有的逃五十步止步。如果逃五十步的挖苦嘲笑逃一百步的,大王以为如何?”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以仁义交兵,这个是要笑的,因为两军交战,按照规矩,胜者追逃不可过五十步。逃五十步已经无忧了,再逃五十步就是多余!”惠王应道。


这个常识是未经战阵的人所不晓得的。


然而,孟夫子就是孟夫子,眼珠儿一转:“轲所问的是当下,非百年之前!”


“若是当下,就不可以了。”惠王接道,“没有逃出百步,也是逃呀!”


“大王既然晓得这个,为什么又来奢望自家的子民多于邻国呢?”


“这……”惠王语塞,挠头。


“只要不违农时,五谷就会吃不完。只要密结的渔网不撒向池塘,鱼鳖就会吃不完。只要斧斤定时入林砍伐,材木就会用不完。假使五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子民就能养生葬死,不留遗憾了。大王若使子民养生葬死而无遗憾,就是在开启王道仁政啊!”孟夫子


目光殷切地盯住惠王。


惠王亦回以专注的目光,显然是听进去了。


“大王啊,”孟夫子趁热打铁,侃侃接道,“五亩之宅,只要在周围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衣帛。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饲养繁殖得时,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肉。百亩之田,只要适节令耕种,数口之家就可以无饥。只要重视乡校之教,申明孝悌之义,头发花白的人就不会负载于道路。试想,年届古稀的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百姓若能无饥无寒,大王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惠王听得兴起,呼吸急促,二目射出欲光。


“然而现实呢?”孟夫子目光逼视,“子民已经在吃狗彘之食,国君仍无察觉;道路已有冻馁之人,国君仍不赈济。待子民冻饿至死,国君却说:‘是年成不好,不能怪我。’说此话者与持械杀人有什么不同呢?持械杀人,之后说:‘是械杀之,不能怪我。’这怎么可以呢?”


孟夫子气势如虹,锋入软肋,惠王额头汗出。


“由是观之,”孟夫子缓和语气,盯住惠王,“大王无须抱怨,只要做到饥荒之时不怪罪老天,天下之民就会比肩接踵,纷至沓来。”


惠王掏出帛绢擦完汗,袖起,拱手:“夫子好说辞,寡人受教矣!”


“还有,”孟夫子诲人之兴正浓,乘势陈词,“杀人至死,杖杀与刃杀有不同吗?”


惠王猜不出夫子实意,略略一顿:“都是个死,没有不同。”


“用刃杀人与用政杀人,又有什么不同吗?”孟夫子绕到题上。


惠王皱眉:“没有不同。”


“大王圣明。”孟夫子拱手,“有此一君,在其宫,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在其野,民有饥色,途有饿殍,这就如同率兽吃人。野兽相食,人且恶之。为民父母,不施仁政,就如同率兽食人。这样的国君怎么能为人父母呢?仲尼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俑如人形,以陶俑陪死者入葬与以活人陪死者入葬在意念上没有不同。为民父母者,怎么能行此恶政,只管自己丰衣足食,而无视其子民活活饿死呢?”


“痛快!”惠王额头再次出汗,却不顾汗水,起身,深揖,“夫子言辞精辟入里,诚吾师哉!自今日始,寡人将以师礼尊事夫子!”


孟夫子亦忙起身,与惠王对揖。


“来人,摆宴,佳肴、歌舞侍奉师尊!”


“臣领旨!”毗人匆忙安排去了。


宴席上,孟夫子大谈仁政,言必及圣贤,从三皇五帝到魏文侯改制强国,再到白圭治魏,旁征博引,虚中有实,惠王听得如痴如迷,与他促膝相谈至夜半方歇。


翌日晨起,惠王无心游园,也不思钓鱼,传旨摆驾回宫,欲告祭太庙,择吉日礼拜孟夫子为国师,以仁政为立国之本。


回到宫城已近黄昏,惠王仍无倦意,再摆盛宴,起八佾舞乐礼待孟夫子,召太子嗣作陪。


领舞之人叫赵姬,是惠王十多年前纳赵女为妃时作为媵妾陪嫁过来的。此女地位虽贱,但长得俊美,天性善舞,入宫后不甘寂寞,拜乐官为师,日夜苦练,终于修至舞如仙飘,声如莺啼,连宫中乐女也无出其右,迅速得到惠王关注,晋封为妃。宫中大凡举办重大舞乐,惠王都要钦点赵姬出场。


歌舞是《凤鸣》,但讲述的是凤鸣于逢泽,而不是岐山。此舞还有一半,是龙吟,被惠王刻意拿掉了,似乎是觉得它过于狂乱,不适合孟夫子这样的师尊听。


曲缈人曼,舞美声啭,孟夫子眼睛半闭半睁,全身心地沉入乐曲。


领舞的赵姬舞得实在太美了,唱得实在太好了。魏嗣如痴如醉,二目发直,两柱欲光从眶洞里射出,由始至终,片刻不离地聚焦在赵姬身上,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赵妃,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似的。


《凤鸣》共有三曲。第一曲毕,乐止人静。


孟夫子尚未表态,魏嗣的巴掌率先响起来。


孟夫子微微睁眼,斜睨魏嗣,看到了他的两道欲光,嘴角浮出一笑,微微闭上眼睛。


惠王的老脸挂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


魏嗣却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赵姬身上,既没有看到孟夫子的反应,也没有听到惠王的咳嗽,顾自盯牢赵姬,看着她摆出一个完美的亮相姿势,在一声酥软的道安之后缓缓退场。


第二曲刚要启动,毗人匆匆趋进,至惠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相国张大人使秦归来,在门外求见。”


惠王正自窝火,遂借坡下驴,旨道:“哦,是张仪回来了呀!”扬手,“舞乐暂停,有请张相国觐见!”


毗人令所有乐手退出,传张仪入见。


张仪早晓得了孟夫子之事,此时入见,也是他特意设计的。


君臣礼毕,率先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坐得笔直,目不斜视,连余光也不看张仪。


张仪看向惠王:“这位是——”


“寡人正要引见呢!”惠王指孟夫子道,“这位就是邹人孟轲,名传天下的大学问人!”指向张仪,“夫子,这位就是张仪,寡人的相辅!”


孟夫子睁眼,看向张仪,略略拱手:“邹人孟轲有礼了!”


张仪却未回礼,只是二目如炬,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虽有定力,也仍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遂挪挪屁股,晃几晃身子,使自己坐得更直,同时二目闭起,只在右眼皮之间留出一道细缝。


“哈哈哈哈……”张仪于突然间不无夸张地大笑几声。


在场诸人皆被他笑怔了,尤其是孟夫子,晓得这笑是为他发出的,将最后那道细缝也完全闭上,汇聚心神以思考应策。


“张仪,你为何而笑?”惠王摸不着头脑了。


“为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莽夫俗子而笑!”张仪近前一步,对孟夫子拱手,朗声说道,“魏人张仪见过夫子!”礼毕,大大咧咧地走


到毗人为他备好的席位上,一屁股坐下。


“莽夫俗子怎么了?”惠王大是不解。


“早在鬼谷山中时,仪到宿胥口易货,听到乡野鄙夫传闻说,邹地有个孟夫子,是异人异相,有三只耳朵,三只眼,额前还长一只角……”


张仪故意顿住。


“这这这……”惠王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传闻?”


“是呀,”张仪摇头,“仪也是不信哪,就与他们争执,还打了一架呢!”长笑,“哈哈哈哈,今朝真人现相,竟是与常人无异,仪沉冤得雪,心情畅快,王上说说,能不大笑几声吗?”


“哈哈哈哈……”魏嗣大笑起来,“真好笑,真好笑!”


惠王亦笑起来,指张仪:“呵呵呵,好一个张爱卿呀,你这不会是当真的吧?”


“当真,当真!”张仪看向孟夫子,“夫子,你们邹地可有这等传闻?”


孟夫子全身绷紧,严阵以待,不料张仪讲出这么一段屁话来,绷紧的神经陡然松弛。但无论如何,孟夫子是笑不出来的,内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干咳几声,郑重回击:“邹人都在忙于礼乐孝悌,无暇扯闲。不过,孟轲在宋时,倒也听过不少传闻。”


“哦?”惠王急问,“什么传闻?”


“传闻张相国舌长三尺,可绕脖一周!”


“嘿?”魏嗣来劲了,二目圆睁,“我怎么不晓得?”


张仪淡淡一笑,使劲伸出舌头。


舌头果真是长,朝下伸展,一直覆盖了整个下巴,朝上伸展,一直覆盖了鼻梁,舌尖直抵二目之间。


“啧啧啧,”惠王看得目瞪口呆,“真长舌也!”


“轲还听到另一些传闻。”孟夫子的话题显然不在这儿。


“夫子快讲!”惠王等不及了。


“说是张相国擅长隐术,于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将楚国至宝和氏之璧隐身于无形,至今还是一个谜呢!”孟夫子声音平静,如同讲述一个平话。


张仪在楚国因和氏璧受辱之事,天底下无人不知。孟夫子在这个场合端出来,显然是被逼急了。


张仪果然脸色红涨,但这涨红迅即消退,于眨眼间变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压低声,抑扬顿挫,“夫子有所不知,那件事儿不叫隐术,叫偷。夫子没有见过和氏璧吧?”


孟夫子惊呆。显然,他万没料到张仪的反应会是这般。


“和氏之璧有这么大!”张仪两臂张开,夸张地比画,“通身绿中带白,白中透红,红中透紫,紫中有黑,黑中透绿,真叫个绝世之宝啊!”


“可……”不及孟夫子说话,魏嗣叫道,“如此巨宝,相国如何偷呢?”


“是呀!”惠王也是听迷了,“张仪,讲讲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回禀王上,要是偷出来了,昭阳还能把仪下狱吗?”张仪反问。


“这么说来,那璧还在楚国?”


“在不在楚国,就不是仪所知晓的了。仪所知晓,就是方才夫子所言,天下皆传的隐术。只有一点仪不明白,”张仪眉头一横,目光犀利,“以夫子之智,以孔门之信,竟然相信谣传,还张扬于列国,也是奇闻!”


“你……”见张仪绕到自己头上,且还攻击儒门,孟夫子气结。


“哈哈哈哈,”惠王紧忙救场,长笑几声,“夫子甭听张仪嚼舌头。什么和氏璧呀,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嘛!对了,”盯住张仪,转移话题, “张相国,你这番出使秦国,秦君没捎来什么话吧?”


“回禀王上,”张仪也适时收场,“臣着急入宫,正为向王上奏报使命呢!”


“说吧!”惠王扬手。


“这……”张仪看向孟夫子,“军国大事……”


惠王这也想到孟夫子,看过来。


显然,张仪奏报使命,外人在场确实不妥。


遭此两番挤对,孟夫子算是彻底领教了张仪的刻薄,忽地起身,


不瞧张仪,只朝惠王拱手:“孟轲告退!”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宫门。


孟夫子的反应显然过激。


张仪要的就是这个,遂以指背轻扣几案,拉长声音阴阳怪气道:“啧啧啧,这就是儒门的礼仪哟,温良恭俭让!”故意看向魏嗣。


孟夫子连殿下也不打个招呼,显然过分了!


“父王,”魏嗣气呼呼道,“老匹夫……”


魏嗣话没说完,就被惠王喝住:“魏嗣!”


魏嗣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说吧,”惠王看向张仪,“都有什么好消息?”


张仪将使秦收获细禀一遍。与副使史举有所不同的是,张仪的禀报增加了与秦王讨价还价的细节及秦国为伐齐形成决策的不易。


“他只出五万人,这不是儿戏吗?”惠王不屑道。


“五万全是锐卒,”张仪应道,“虽说不及庞将军的虎贲,却也是以一当十的。再说,用兵在将,秦王特别从巴蜀调回司马错,反观齐人,孙膑、田忌之后,又有谁还能将兵呢?”


“田婴!”惠王脱口而出。


“一则不是司马错对手,二则臣料定他不肯将兵!”


“为什么?”


“因为田婴为人伶俐,能审时度势。作为相国,他是不肯冒不胜之险的!”


“齐王若求救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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