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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8章| 痴君臣妄心执迷 败家子衣锦还乡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

楚、齐二王主动表态伐秦,实让魏惠王惊喜。如此这般地折腾合纵,伐秦才是真章,才是魏惠王的心中所想。


傍黑时分,惠王急召庞涓、惠施、公子卬、朱威几位要臣,二目放光:“诸位爱卿,今日后晌,寡人与齐、楚、韩三家定下一桩大事,召请诸位爱卿来,是要商议如何将之落到实处。”


谁都明白大事指的是什么,无不精神振奋,只有惠施习惯性地闭上二目,似是睡去了。朱威斜他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肥而壮硕的身子略朝后仰,将他的谜底抖开:“这桩大事就是伐秦!”扫众人一眼,憋足一口气,猛地呼出,身子倾前,拳头挥舞,声音激昂,“诸位爱卿,这一日,寡人等候数年了!寡人知道,你们也等候数年了,所有魏人无不等候数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等不起了啊!”


庞涓、公子卬、朱威无不被他的激情感染。


公子卬朗声应道:“请父王下旨,攻打暴秦,儿臣愿打头阵!”


惠王的目光却转向庞涓:“庞爱卿,如何伐秦,寡人就看你的了!”


庞涓声音低沉,字字千钧:“臣万事俱备,只待我王旨令!”


魏惠王的手指习惯性地叩击几案:“此番伐秦,是六国共同出兵,爱卿要多方协调,多路出击,踏平秦川!”


“臣遵旨!”


惠王转向朱威:“朱爱卿,六国伐秦,兵马云集,能否成功,就看你的粮草了!”


“王上放心,”朱威回奏,“臣早已备足粮草,只待征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爱卿这就动手,先将粮草分批运往安邑。”


“臣遵旨!”


惠王的目光落在惠施身上,呵呵乐了:“惠爱卿,你怎么又打瞌睡了?这么大的事,你总不能一言不发吧!”


惠施似是没听见,仍在眯盹。


朱威拿肘子碰他,轻道:“相国,王上问您话呢!”


惠施两眼依旧未睁,半是自语,半是回答:“王上问错人了。”


惠王心头一动,身子前倾:“惠爱卿,你??此言何意?”


惠施微微睁眼:“内事问内相,外事问外相。兴兵征伐是外事,王上既拜了外相,就当问问外相才是。”


“呵呵呵,爱卿说得是!”惠王笑过几声,转对朱威,“听说苏子仍在孟津,爱卿这就使人召他,就说寡人有请。”


“臣遵旨!”


惠施的话余味缭绕。


出辕门后,朱威紧步追上他,小声问道:“相国,您方才好像话中有话。”


惠施斜他一眼,又朝前走去。


朱威又追几步:“暴秦难道不该伐吗?”


惠施顿步:“该说的我已说了。六国既已纵亲,暴秦该不该伐,你当去问六国共相,为何总是盯住我呢?”说完,转个身,扬长而去。


以惠施的气量和为人,当然不会是出于嫉妒。朱威越想越觉蹊跷,回到营帐,备好车马,亲自去请苏秦。


允水岸边,苏秦与赵肃侯静静地坐着,目光盯在水中的浮漂上。浮漂时不时地跳动,但谁也没有起钩。


君臣二人的心思显然不在钓钩上。


肃侯旁边摆着一封请帖,是魏惠王刚刚发来的。


肃侯的目光渐渐落在请帖上,伸手捡起它,面呈愠容,连喘几口粗气,苦笑一声:“苏子,你这看明白了吧?”


苏秦表情凝重,目光依旧盯在浮漂上。


肃侯抖几下请帖:“这辰光他才发来此物,邀寡人赴宴!几日前结伴去虎牢关时,他几个为何一声不吱?”


“君上!”苏秦移过目光,转向肃侯。


“苏子,你不必劝了,寡人明日起程,回邯郸去!他几个想喝酒,就让他们喝去!他几个想赏游,就让他们赏去!什么纵亲?他几个根本没把寡人放在眼里!”


“唉。”苏秦长叹一声。


“你为何而叹?”


“如果不出臣料,魏王邀请君上赴宴,为的不是喝酒,而是伐秦。”


“哦?”肃侯打个惊怔。


“近日来,楚、齐、魏三家各发大兵,磨刀霍霍,显然不单是为会盟。纵亲旨在摒秦,这也无疑是火上浇油,为他们出兵秦国送了由头。”


“爱卿之意是,秦人不该伐?”


“不是不该伐,是时机未到。”


“请爱卿详解。”


“秦人已经拥有四塞,众志合一,固若金汤。六国虽合,却是各怀心志,远未形成合力。以乌合之众击金汤之国,臣不见胜算。”


肃侯倒是不以为然,轻轻哼出一声:“照爱卿这么说,秦国是不可战胜了?”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在谷中时,臣常听孙膑讲论兵法。孙膑说,孙武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六国一合纵就伐兵攻城,不用其上而用其下,当是智竭。孙武子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六国新合,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当是蛮干。臣是以认为,六国若是伐秦,不战则已,战,胜负必判。”


肃侯倒吸一口凉气,倾身:“以苏子之见,该当如何?”


“阻止伐秦,以待时日。”


“如何阻止?”


“君上可去赴宴,见机行事,向诸君陈明利害得失。以君上威望、德能,或有可能。”


肃侯沉思许久,摇头苦笑:“照爱卿所言,他几人此去虎牢关,必是商议伐秦。他们早将寡人抛在一边了,寡人何威何望?人家不睬咱,咱自己却凑上去噪舌,寡人何德何能?”


肃侯的话无懈可击。


苏秦垂下头去,目光回到浮漂上。


就在此时,楼缓走来,趋前禀道:“启奏君上,魏国上卿朱威求见!”


“哦?”肃侯怔道,“他见寡人何事?”


楼缓迟疑一下:“回奏君上,朱上卿说是??有要事求见苏子。”


肃侯脸上一沉,缓缓起身,对苏秦道:“此人必是请你来的。你可告诉魏罃,就说寡人有疾,不能奉陪了,要他好自为之!”又转对楼缓,“传旨肥义将军,明日起驾,回邯郸!”


前往虎牢关途中,朱威、苏秦同乘一车。朱威约略讲了楚、齐、魏、韩四君在虎牢关放歌并定下伐秦之事。


显然,这是意料中事,苏秦未显丝毫惊诧,淡淡问道:“四位君上所唱何歌?”


“《河梁歌》。”


“《河梁歌》?”苏秦重复一句,眉头微微拧起。


“有何不妥吗?”朱威直盯苏秦。


“若是此歌,不可伐秦!”苏秦语气坚定。


朱威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此歌虽曰伐秦,却是征伐未捷。诸君未出师而唱此歌,不吉!”


“征伐未捷?”朱威挠挠头皮,“怎么未捷?不是有‘陈兵未济秦师降’吗?秦师既降,说明征伐已捷了。”


“朱兄有所不知,”苏秦略一思考,解释道,“此歌为越人所唱。当年越人破吴,气势大盛,越王北伐中原,败齐却晋,欲霸天下,又恐列国不服,遂以尊周为名,号令齐、晋、楚、秦四大家辅佐周室。秦厉公不从命,越王震怒,号令天下伐之。齐、晋、楚三国不敢不兴兵,但无一不作壁上观。越王无奈,只好率先挥师西进,驱吴、越之师西渡河水击秦。秦人惧,纳表请降,越师撤退,作此歌记之。”


“这是不战而胜呀。”朱威依旧纳闷。


“越人的确不战而胜,”苏秦进一步解释,“然而,复原当年战事,越师劳师袭远,不服水土,粮草不继,加上遭遇严冬,病死者甚多,士气极其低落。幸亏秦师临阵未战,越人才得以全师而退。秦人若战,越师必败。”


“秦人为何不战?”


“一是慑于勾践威力,二是跟越人开战无利可图。越人一不为土,二不为财,三不为人,只不过图个虚名。即使打胜,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再说,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战胜,牺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请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会长途远袭,是以逞强,结果惹恼勾践。看到越人真的来了,秦人觉得战不合算,不战尴尬。秦人最终降顺,无疑是个妥协选择,但也不失明智。渡过河水之后,越人水土不服,无力再战,见秦人服软,紧忙握手言和。纵观这次征战,从表面上看是秦人降顺,而在实际上,是越人败了。”


“越人为何败了?”


“空耗粮草,人马减员,白忙一场而一无所得,不败也是败了。”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或会重蹈当年覆辙?”


苏秦苦笑一声:“此歌最后一句怎么唱的?悲去归兮河无梁!”


“这??”朱威颇多疑虑,“苏子别是过虑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长途袭远,以势逼迫,列国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观。今日六国纵亲,同仇敌忾,抛开齐、燕不说,韩、赵、楚三家皆与秦人有仇,想必不会渡河不战吧?”


“也许吧。不过,在下以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齐、韩,亦非昔日楚、齐、晋。若是不出在下所料,王上欲做勾践,后果难以收拾。朱兄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苏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国伐秦,再联想惠施的暧昧态度,朱威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子,眼下怎么办?”


“阻止伐秦,以俟时机。”


“如何阻止?”


“朱兄去约惠施,我去求见庞涓,王上或能听取他们二人。此番会盟,王上执牛耳,伐秦的钥匙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能明白时势,伐秦之势就可卸了。六国纵亲,制秦为上,伐秦为下。”


“在下谨听苏子!”


由于燕公早回,赵肃侯未到,魏惠王宴客时,原定的五君宴只有齐、楚、魏、韩四君。此前一天,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回郑,就在成皋行宫诏告天下,南面称孤,正式与楚、齐、魏并王,因而,此番宴乐,堪称四国相王的盛会。


四王在魏国行辕内定下伐秦大策,共推庞涓为伐秦主将,列国主将副之。次日,楚威王、齐威王双双起驾还都,韩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驾返郑城。


苏秦与朱威赶到虎牢关时,宴请已经结束,惠王也已离开虎牢关,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视察大魏三军,庞涓作陪。惠施自称不谙军情,先一步回大梁去了。


视察完三军,惠王随庞涓走进大帐。庞涓指着精密沙盘,向惠王详述了伐秦的宏图方略与具体部署,听得惠王心花怒放。


“父王,眼下儿臣万事俱备,只有一个拦阻。”


惠王急问:“是何拦阻?”


“苏秦!”


“咦,六国伐暴,他当高兴才是,何以会成拦阻?”


“父王,”庞涓奏道,“儿臣素知苏秦。此人动嘴可以,征伐却不擅长。这且不说,此人天生一副妇人柔肠,见不得杀伐。父王可曾注意到,前番会盟,列国表演歌舞,台上所现无不是男耕女织,父慈子孝,天下可谓是歌舞升平,不见一丝刀兵。整场表演系此人一手筹划,由此可见此人心胸。再看纵亲纲要,是制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观之,此番伐秦有违此人心志,此人必将竭力拦阻。”


“一介书生,能掀多大浪花?”


“父王,此人是六国共相,又是纵约长,盛名远播。赵、燕又是纵亲发起国,唯此人马首是瞻。若是此人拦阻,燕、赵必不参与。六国内部不和,纵军未战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说,倒也棘手。依贤婿之见,该如何处置为妙?”


“儿臣有一计,或可支应。”


“贤婿请讲。”


庞涓低语一阵,惠王乐道:“呵呵呵,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苏秦觐见时,惠王刚从军营回来,一身戎装未脱,兴致颇高。


“苏子免礼。”惠王指着对面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两日了!”


苏秦坐下,拱手揖道:“臣正在孟津处置善后事宜,接到王上口谕,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想到王上召臣,定有急务,臣未及沐浴更衣,即来觐见,唐突之处,还望王上见谅!”


“苏子不必客气。”惠王将话题扯到赵肃侯身上,半笑不笑,“赵侯呢?哦,是寡人错了,这辰光该称他赵王才是。赵王呢,何以不见他来?六国纵亲,普天同庆,寡人设下薄宴,有意请他畅饮几杯,特使快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厨连温几次酒,楚王、齐王,还有韩王,饿得肚皮咕咕响,直候两个时辰,一直未见他的踪影。”


“回禀王上,”苏秦听出话音,替赵肃侯圆场,“赵侯龙体欠安,此番合纵是强撑着来的。燕公前脚刚走,赵侯也要告辞,臣担心他身体越发吃不消,设法强留他两日,陪他在允水河边散心。接到王上请柬时,赵侯已经拔营,使专人托臣向王上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敛住笑,语带讥讽,“怕是寡人面子小,德望浅,请不动人家。人家是纵亲发起国,这辰光也称尊了,架势大哩!”


“王上?”见他火气无缘由加大,苏秦心里一怔。


“好了,不说这个。”惠王摆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个话吧。”


“留话?”苏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气说出情由:“苏子,你是纵约长,你来说说看,合纵虽说由你倡导,却是他赵语首先发起。今日天下纵亲成功,此人却鸣金退阵,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开,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苏秦长吸一口气,拧起眉头:“此话从何说起,臣子愚笨,请王上详解。”


“苏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话说白不可!”惠王晃晃脑袋,庞大的身躯朝后挺挺,“寡人听说,赵军主将肥义和三万纵军皆已撤走。此人龙体不好,可以回去,他的三万纵军难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纵,纵军一出国门,就归纵约了。寡人好歹是盟主,他的大军何时撤,如何撤,总该向寡人打声招呼吧!再说,列国纵军均未撤走,他赵国为何未战先撤?”


“王上误解了,”苏秦见他近乎蛮不讲理了,苦笑一下,“臣这就陈明缘由。”


“说吧!”


“会盟之前,赵国纵军三万接到王上诏令,屯于赵境上党,只有三千护卫追随赵侯会盟。今日会盟结束,一则赵侯贵体欠安,二则太子尚幼,赵侯放心不下,匆匆回国,当是常情。随赵侯回去的只是三千护卫,纵亲三军并未撤离,仍旧留屯上党。再说,如此行动的并非赵氏一家。韩国纵军屯于宜阳,楚国纵军屯于方城,齐国纵军屯于卫境,均未参与会同。只有燕国纵军入魏,迄今屯于少水,这也是奉了王上的旨意呀。”


“这??”惠王语塞,眨巴几下眼皮,才又想出辞来,“即使如此,他赵侯也该留个话,指明听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调用他的纵军,该找何人传令?”


“征伐在即?”苏秦佯作不知,一脸惑然。


“是这样,”魏惠王用指节轻敲几案,捅开窗户,“前日,寡人在虎牢关宴请楚、齐、韩三王,我等饮得高兴,约定趁此良机,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自公孙鞅始,秦人一再负约,屡行不义,先骗寡人河西,再夺楚国商於,又出兵赵之晋阳,伐韩之宜阳,搅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诸君不得安枕。今既纵亲,合该教训一下那个毛头小子,让他学点中原礼节。”


“王上计划何时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声应道,“不瞒苏子,寡人已经调拨三军,协调列国,筹划大军四十余万,三个月内踏平秦川!”


“王上,”苏秦拱手,“臣以为,暴秦虽说该伐,但眼下征伐,时机未到。”


“咦?”惠王直望过来,“以爱卿之见,何日方是时机?”


“王上,”苏秦谏道,“臣听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国,东有河水之阻,函谷、武关之险,仓促伐之,臣窃以为不可!”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手指苏秦,“你呀,是个动嘴皮子的,若论行兵布阵,征贼伐逆,可就稍逊一筹了。庞爱卿说得好,昔日吴起曾与先君游于河水,先君叹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吴起对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前几日畅游虎牢,寡人与诸君想起史伯之言,无不望关兴叹。史伯说:‘虢叔恃势,郐仲恃险。’结果呢,虢、虞也好,郑也好,恃势的,恃险的,哪一个拥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诈行世,早已离德叛道,神人共怒,几道天险何能助他?”


“王上??”


“此事不必再言!”惠王摆手打断他,“纵约诸王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独断。至于如何协调列国,苏子当以纵约长与六国共相名义会同列国副使,筹划可行方略,报奏寡人!”


“臣??”


惠王再次摆手:“余下之事,改日再议。”转对毗人,“毗人,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挂这几个时辰,就受不住哩!”


从惠王的行辕里出来,苏秦整个蒙了。


显然,惠王耳目已障,头脑热涨,听不进寻常谏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产生的恶果。惠施走了,能劝惠王恢复理性的,只有庞涓一人,而庞涓平生之志只在战场,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让他去劝惠王,等于是火上浇油。


然而,除此之外,苏秦真也无计可施。


思来想去,苏秦只有硬起头皮求见庞涓。


驰至魏军大帐,庞涓闻报迎出。


一见苏秦,庞涓就睁大两眼:“咦,苏兄,你没回去?”


“回去?”苏秦一怔,“回哪儿去?”


“回家呀。”


“回家?”苏秦苦笑一声,“这辰光,哪还能顾上家呀!”


“唉!”庞涓发出一声长叹,挽住苏秦的手,步入帐中。


二人落座,庞涓依旧表情怪异地盯住苏秦,有顷,缓缓摇头。


苏秦见他样子怪怪的,扑哧笑道:“庞兄,你这是怎么了,没有见过在下咋地?”


庞涓似也缓过神来,苦笑一声,再次摇头。


“庞兄?”苏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说我庞涓是条硬汉子,今见苏兄,庞某相形见绌了。”庞涓卖起关子。


“庞兄,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心胸虽大,却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贼陈轸陷害,在下为救家父,几番置生死于不顾。后来,家父惨死于奸贼之手,在下遂与那奸贼势不两立,不可同日。虽说在下未曾手刃陈轸那厮,却也吓得他屁滚尿流,四处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于他的两个鹰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个也未逃脱,尽皆血祭家父了。”


苏秦仍旧摸不着头脑:“庞兄有话直说!”


“苏兄可是东周轩里村人?”庞涓拐入正题。


苏秦点头。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卧榻数年?”


苏秦点头。


“轩里离孟津不过百里,快马半日即至,这些日子,苏兄可曾抽空探望过世伯?”


苏秦摇头。


“世伯近况,苏兄可曾知晓?”


苏秦摇头。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时,在下听张兄讲起苏兄家事,甚是叹喟。此番会盟,在下想起是在苏兄家门口,本欲亲去探望世伯,无奈军务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个时辰前,下人回来,说是??”故意顿住。


苏秦心底一颤,面色发灰,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眼盯住庞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苏秦的心吊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庞涓。


“茶饭不思,昏迷数日,听说就在这几日了,家中已在打理后事。在下闻讯大急,正欲告诉苏兄,苏兄这就来了。”


苏秦闭上眼,紧咬牙关,强忍住泪水。


许久,苏秦缓缓睁眼,抬头望向庞涓,拱手:“庞兄厚义盛情,苏秦??记下了!”


“苏兄,”庞涓拱手回礼,“说这些干啥!事不宜迟,在下这就使人召请军医,与苏兄走一遭,一则探望世伯,二则苏兄也算是衣锦还乡,趁此机缘,立祠设庙,光大宗祖!”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


“苏兄不回?”庞涓大是诧异,“在下啥都不顾了,这也陪你!”


“庞兄,在下问你,是家事大还是国事大?”苏秦凝视庞涓。


“国事大。”


“是国事大,还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为大?”


“列国纵亲。”


“唉,”苏秦长叹一声,“列国刚刚纵亲,眼看又将毁于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顾念家父?”


“毁于一旦?”倒是庞涓吃一大惊,“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奉诏觐见魏王,王上旨令在下协调列国,共伐暴秦。”


“伐秦?”庞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为何不知?”


庞涓显然是在故意装傻搪塞。


苏秦心里微凉,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在下力劝,魏王不听,只说已与楚、齐、韩三王议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觉得情势紧急,别无他法,此来是求助庞兄的。庞兄,眼下能劝魏王、挽救纵亲大业的,莫过于庞兄了!”


“请问苏兄,即使是伐秦,有何不妥吗?”


“伐秦并无不妥,眼下却非时机。”


“请苏兄详解。”


“在谷中时,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须天、地、人三元皆和。纵亲初成,六国之气始通,而秦人之气固凝,我不占天时;秦为四塞之国,易守难攻,我不占地利;六国虽纵,但内争未除,偏见各执,军力参差,将帅互疑,协调艰难,军马错综,实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击守险恃势之敌,若再仓促行之,胜机何在?”


其实,苏秦说的只是外在,而楚、齐二君极力怂恿魏王伐秦的内在原因,他只是预感,且说不出口,尤其是对庞涓。合纵初成,如果和盘托出他的推断,无疑会在列国间平添猜忌,极有可能导致纵亲国失和,使前面的所有努力成为泡影。


这些理由自然不能说服庞涓,但他也不点破,顺口应道:“苏兄看得高远,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还不知。不过,假定是真的,假定我王已与列国商定,事情真就难办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说服我王,也无法说服列国诸君啊。”


“庞兄只需说服魏王即可,其他诸君,由在下努力。”


“好吧,在下这就随苏兄劝谏王上。”


赶至惠王行辕,已是傍黑。


见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里,面上却故作惊讶:“咦,寡人正欲召请二位,还没传旨呢,二位竟就来了!”


“呵呵呵,”庞涓手指苏秦,接过话头,“王上的心思,苏子早就忖出了。方才臣正向苏子通报一桩急事,未及说完,苏子陡然打断臣,说是王上召请,催臣速来。臣不信,说王上既有召请,方才为何不说?苏子说,方才王上没有召请,是这辰光才召请的。臣惊问,王上这辰光召请,苏兄缘何知晓?苏子说,在谷中时,得先生传授通心术,是以知晓。你若不信,一去即知。臣将信将疑,随他前来,王上果真召请呢!”


“哦?”惠王转望苏秦,“前番淳于子来访,寡人心中所想,无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问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说,向寡人卖关子。淳于子走后,寡人百思不得其解,庞爱卿不说,寡人还不知道这是通心术呢!”


苏秦拱手应道:“通心之术见于得道之人,臣不敢奢望。是庞将军取笑臣,王上不可当真。”


“呵呵呵呵,”魏惠王长出一口气,“没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几人皆笑。


“庞爱卿,”魏惠王转向庞涓,“方才你说,你有急事通报苏子,是何急事,可否让寡人听听?”


“回奏王上,”庞涓敛起笑,脸色沉郁,“苏兄家住洛阳,此番会盟,因事务繁忙,屡过家门而未入。臣想起此事,惦念苏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苏兄尊父,也即臣的世伯,他??他老人家??”顿住不语。


“他怎么了?”惠王探身问道。


“听下人说,数年来,世伯一直卧病在床,近几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样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庞涓以袖揉眼。


“哦,是这样呀!”魏惠王自语一声,有点夸张地摇头,长叹,“唉,都怪寡人,这些日来只顾天下大事,竟没过问纵约长的家事,这这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戏,苏秦心底透凉,轻出一叹,垂下头去。


魏惠王听得真切,扭头看着他:“苏爱卿。”


苏秦抬头:“臣在。”


“令尊久病于榻,爱卿过家门却不能尽孝,过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眼前之务,万事皆小,唯令尊贵体为大。爱卿速去准备,明日起程,回乡省亲!”


“王上??”苏秦心头一颤,跪地强求,刚刚张口,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因是一身戎装,公子卬以军职身份单膝跪地,朗声奏道:“启奏父王,儿臣魏卬求战!”


几人皆是一怔,苏秦只好将挤到唇边的话生生吞回。


“求战?”魏惠王盯住他,“你求何战?”


“伐秦!儿臣愿做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头阵,誓夺河西!”


魏惠王看一会儿庞涓,看一会儿苏秦,又看一会儿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儿!”魏惠王止住笑,晃着脑袋,“你倒是来得正好!你不是想打头阵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谢父王!”


“魏卬听旨!”


“儿臣在!”


“明日晨起,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还乡省亲,为父尽孝。寡人封你为省亲专使,护卫苏相国前往洛阳省亲,随带寡人御医,为苏老先生诊治顽疾,不得有误!”


魏惠王陡然降下这道旨来,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怔一时,公子卬反应过来,急红眼道:“父王?”


“还有,”惠王摆手止住他,“苏子是周室属民,贵为六国共相,此番也算衣锦还乡。原先的纵亲人马,除几位公子忙于合纵司外,其余人等,一个不可少,为苏子和列国长个面子,莫让周人瞧得低了!你还须多备金子,选好风水宝地,为苏子设立宗祠,修筑家庙。苏子倡导合纵,造福天下,苏门理当发扬光大!”


“父王?”公子卬双膝跪地,叩得咚咚直响。


“你敢不听旨?”魏惠王陡然变声,虎起脸来。


公子卬泣泪叩首:“儿臣??领旨!”


苏秦第一个走出惠王行辕,步调极慢,步幅极小,好像脚跟上拖着两块石头。


接着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丧。听着暗夜里苏秦一下接一下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公子卬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仰天长叹一声,缓步走向自己营帐。


走有几步,公子卬越想越不死心,又拐回来,竖枪般站在辕门外面。


又候半个时辰,庞涓大步出帐。


“卬兄?”见到是他,庞涓吃一惊,“你怎么站在这儿?”


公子卬拱手:“恭候上将军!”


“哦?”


“上将军,”公子卬咬会儿嘴唇,“末??末将求请一事!”


庞涓怔了下,扑哧笑道:“什么末将不末将的?卬兄有话,吩咐就是!”


“上将军,末将??”公子卬声音哽咽,“末将自幼酷爱战阵,读过几部兵书,习过几下枪棒,就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贼陈轸的蛊惑下,做出许多蠢事,尤其是丢失河西。上将军有所不知,那辰光,末??末将本不想活,是那奸贼不让末将死,末将??虽然苟活,却是生不如死啊!后来齐人伐我,末将几欲振作,却是功力不济,连战皆败,被国人骂作绣花枕头,三军不服,士气低落。末将仍旧不知高低,直到遇见上将军,末将方知如何带兵。再后又从苏子合纵,末将更觉才智疏浅。今日列国纵亲伐秦,天赐良机,末将??上将军,末将混到这般地步,功业已无用处。末将??末将只想手提长枪,跨越河梁,冲向河西,与秦人决一死战,为??河西捐??捐??”说及此,已泣不成言。


“卬兄!”庞涓大是感动,紧紧握住公子卬的手。


“为向河西的数万英灵有个交代,卬求上将军成全!卬一不争先锋,二不争副将,三不争功名,卬只求请一事,能作为大魏武卒的一员,第一个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庞涓感慨万千,将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紧了:“卬兄之心,涓弟始知!唉,不瞒卬兄,前面这些年,涓弟之所以看重卬兄,是因为卬兄是涓弟内亲,是兄长。打今日始,卬兄在涓弟心中已不再是内亲,不再是卬兄,而是一名大魏战将!”


“谢上将军!”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实际肤浅,是个粗人。今来求战,满指望父王能够成全,不想父王他??”


“卬兄,请听涓弟一言!”


“上将军请讲。”


“卬兄是想单凭一时气盛,像那数万将士一样捐躯河西呢,还是想真正击垮秦人,夺回河西,马踏秦川,为那些死难将士复仇?”


“这还用说,卬唯存一念:马踏秦川,为死难将士复仇!”


“若此,卬兄就应奉行父王旨令,陪同苏子省亲!”


“此话怎讲?”


“六国伐秦,只有苏子持异议。眼下苏子是六国共相,燕、赵二君皆听他的,列国君上也都买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刚巧苏伯父生病,生命垂危,父王灵机一动,旨令他省亲尽孝,明为衣锦还乡,实乃调虎离山,免得他碍手碍脚,妨害大事。父王让卬兄陪同苏子,可谓是知人善任。一则卬兄风雅;二则卬兄经年来一直与苏子谋事,熟知他的套路;三则卬兄身贵位重,一旦有所安排,苏子即使不悦,也不好推阻。”


“这??”


“眼下伐秦,万事俱备,如何拖住苏子,实乃当务之急。卬兄能拖几日是几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卬兄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庞涓托大,若无后顾之忧,单我大魏三军伐秦,即使不能马踏秦川,收回河西当不在话下,何况今日六国纵亲,数十万大军压境,纵使秦人有神魔护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难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点头应允:“既如此说,末将这就陪同苏子省亲,管叫他风风光光,无暇他顾!”


“卬兄只管前去。至于卬兄所愿,无非是首当其冲、西渡河水为河西殉国将士复仇,涓弟自有安排。一如苏秦所言,伐秦是大事,仓促不得。待涓弟万事齐备,三军进发之时,涓弟必定请回卬兄,拜卬兄为渡河先锋,一遂夙愿,为我大魏一雪河西旧耻!”


公子卬感激涕零,双目放光,紧握庞涓之手:“末将谢上将军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轩里村一片阴暗,只在苏家院落里现出几缕灯光。


灯光从正堂里射出。


当堂,苏厉、苏代坐一席,三个妯娌另坐一席,谁也没有说话,表情无不严肃。娃子们不在,显然已经睡去。


坐有一时,苏厉抬起头,声音嘶哑:“看这样子,阿大怕是撑不了了。”


小喜儿抽泣起来。


两个妯娌一听,也都呜呜咽咽,掩口抹泪。许是担心吵醒娃子们,三个女人皆未出声,只是哽咽。


“哭个啥?”苏代目光斜向妻子,责道,“阿大这还没有咽气呢!”


三个女人止泣。


“二弟不在家,”苏厉缓缓接道,“家中就咱几个主事。作为兄长,我先说两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紧巴。可不拘咋说,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劳一生,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阿大的后事儿咋说也得像个样子。我粗略算过,若是置口柏棺,请个乐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说也得五两足金。我是兄长,出三金!”转向妻子,嗫嚅,“顺儿他妈,你看中不?”


“家里连铜板也没几枚,哪儿偷三金去?”苏厉妻剜他一眼,出气声一下子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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