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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破人殉昭阳易俗 斗陈轸苏秦擒楚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

翌日晨起,昭阳将仙翁请至府中,视过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药。老夫人服毕,精神更见起色,已能说笑,甚至还能下地走动几步。


昭阳对仙翁的仙术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陈轸之计,载仙翁前往章华台。


威王年事虽高,仍在章华台里沉湎声色,甚至日御数女。尽管有御医滋补调养,威王却也力不从心,龙体越来越差,近日来常觉四肢倦怠,精神烦闷。


威王正自烦闷,内臣禀报昭阳求见。


威王宣召,二人见过君臣大礼,昭阳依例将朝中诸事扼要禀报。威王听一会儿,打声哈欠。


昭阳听得分明,顿住话头,趋身细审威王一会儿,不无关切道:“观我王气色,好似不如前些日臣过来时爽朗。”


这一句挠在痒痒上。


“唉,”威王长叹一声,“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阳改坐为跪,叩首:“臣失言,请大王降罪!”


“唉,”威王复叹一声,“起来吧!老了就是老了,不干爱卿的事,降什么罪呢?”


昭阳依旧跪在地上,小声问道:“臣斗胆,敢问大王有何不爽之处?”


“不瞒爱卿,”像所有老人一样,威王津津乐道地数点起自己的病情来,“胸闷,四肢倦怠,茶饭不思,两只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时还腰酸背疼,唉,爱卿啊,寡人说老就老了,前几年没有一丝感觉,这辰光到处是病呀,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咦,说起这事来,寡人差点儿忘了,江君夫人玉体如何?”


“谢我王垂爱,”昭阳再次顿首,“臣正欲禀报此事。家母前几日病重,眼见不支,两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见好,今日晨起,臣临行之前探望家母,见她容光焕发,似是年轻数岁。得知臣欲来章华觐见大王,家母特别托臣向王上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从苍梧山来的仙翁,号苍梧子。”


“苍梧子?”威王思忖有顷,“传闻苍梧山在赤水之东,是舜帝升仙之处。”


“正是。”昭阳禀道,“据臣考证,《海内南经》里明确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嗯,”威王点头,“难怪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转对内臣,“快,有请苍梧子!”


内臣走出,有顷,引领那个号称苍梧子的中年男人疾步趋进。


在陈轸的精心打扮和演练下,中年男人已与街上所见判若两人,衣冠更是焕然一新,真的给人以仙风道骨、超然于世的感觉。苍梧子这个名号,也是陈轸为他起的。


苍梧子昂首立于厅中,见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阳急道:“仙翁,快,叩见王上!”


苍梧子象征性地拱拱手,口中飘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苍梧子见过楚王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将苍梧子上下打量几眼,“请问上仙,高寿几何?”


“回禀王上,”苍梧子朗声说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刚刚届满三百零七岁,不敢妄称高寿。”


“三百零七岁?”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将他打量几眼,长吸一口气,“请问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苍梧山?”


“回禀大王,”苍梧子微微摇头,缓缓说道,“老朽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老朽伤悲欲绝,泣哭三日,声震旷野。哭声惊动一个异人,就是老朽先师。先师带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几山,在山中习练修仙之法。我们师徒在女几山住满两个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师飞升,乘风径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飞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气追寻,一路追至苍梧之山,忽然不见先师之气,遂在山中结草而居。住满两个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梦,先师现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几个有缘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惊问,“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苍梧子摇头:“老朽初至郢都,有缘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问:“寡人不才,可否有缘随上仙修习仙道?”


苍梧子审视威王,有顷,摇头:“欲习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观大王龙体,将来或可,眼下却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过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这倒不难,”苍梧子侃侃说道,“老朽可炼丹药,只要大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问:“哦,此丹何时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趋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请仙翁为晚生提炼此丹!”


苍梧子亦还一揖:“老朽可以提炼,不过,依老朽推算,大王尘缘未了,服下此药虽得不死,却也难成仙道。”


“哦?”威王震惊,急问,“敢问仙翁,熊商有何尘缘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大王尚有一桩大功未就,是以尘缘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难道不为大功?”


“天降大王,当树二功,伐越可为一功,还有一功,尚需大王成就。”


威王亲手扶苍梧子坐于客位,自己落席,拱手问道:“请问仙翁,此功可成于何处?”


苍梧子拱手应道:“依老朽所推,大王此功,当成于北。”


威王垂头又思一阵,吩咐内臣:“仙翁远来,一路劳顿,你领仙翁先至后宫安歇,待寡人处理好朝务,再陪仙翁尽兴。”


苍梧子谢过,起身告退,与内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远,才将头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依你之见,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阳拱手应道,“陉山之辱,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闭目思忖,有顷,“听说三晋已入纵亲,我若伐魏,韩、赵皆来救援,如何是好?”


“三晋一向不和,即使纵亲,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吴、越之众,兵精粮足,可起大军三十万,即使三晋合一,也有决胜把握,此其二也。三晋纵亲,与秦不利,去年臣已听闻秦欲伐韩宜阳。我若伐魏,可与秦结盟,使秦人兵伐宜阳。韩自顾无暇,无法救援。有秦在后,赵亦不敢妄动。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臣以为,可以伐魏。”


“魏有庞涓,爱卿可有应对?”


“大王放心,臣已探明,前番魏伐陉山,皆是孙膑之谋。今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不足惧也。”


“庞涓以少胜多,五日之内连败齐、赵,爱卿不可小视!”


“纵观黄池之战,田忌输在骄傲,输在大意,庞涓胜在哀兵,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奉阳君猝不及防不说,原也不是庞涓对手。今非昔比,与魏作战,魏是骄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胜。”


威王再次垂首,有顷,抬头又问:“若是伐魏,爱卿可有方略?”


“可取襄陵。”昭阳胸有成竹,“魏以陉山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虚。襄陵卡在大梁与睢阳之间,前有睢水,后有岁水,是战略形胜之地。我可兵出苦县,长途奇袭襄陵,一举下之,卡断魏、宋联络,而后沿襄陵一线筑垒设防,西拒魏卒,东收宋地,蚕食泗下千里沃野。”


听完昭阳之谋,威王闭目有顷,点头道:“好吧,就依爱卿之计!发大兵二十万伐魏,爱卿为主将,屈爱卿、景爱卿为副将,景爱卿兼守南阳,引兵五万出方城,佯攻陉山,牵制庞涓。具体如何实施,爱卿可去拟旨!”


“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阳得旨,频频召集诸将,征调三军、粮草、辎重等,忙活月余,总算部署妥当。陈轸也紧急修书,奏请秦公征伐宜阳,牵制韩、赵。苍梧子夜观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在一个月内全都行动起来,马蹄声声,磨刀霍霍。


事有凑巧。


就在昭阳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连吃下数十粒丸药后一直红光满面的江君夫人突然大叫数声,吐血而死。


昭阳哭绝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声。


陈轸急至,哭得比昭阳还见悲切。昭阳伤悲有顷,毅然决定先国后家,咬破手指,写血书奏报威王,声称带丧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将昭阳驱车赶往中军辕门祭旗。


三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泣泪,士气激奋。卯时至,昭阳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飞车驰到,宣读威王诏书,旨令暂缓伐魏,先为江君夫人发丧。


就在此时,合纵车马辚辚而至,在郢都城外三十里处驻扎。


翌日,临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随同打前站的楼缓出城迎接,苏秦带着几个公子、公孙和田文等五个副使及贴身随从驾车驰入郢都东门,沿丽水右侧的驰道直入王城旁边的列国馆驿。


正行之间,前面人头攒动,接着是钟鼓齐鸣,哀乐声声,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于大街两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苏秦诸人也都纷纷避让。


哀乐声中,一百单八名麻服卫士开路,接着是三十二名乐手,或吹或敲,哀乐声声;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拥一辆驷马大车,车上站着一个白眉红发的神巫;神巫后面紧随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岁的童男童女,按年龄分为一十六对,皆双腿盘坐,分对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对由两名麻服壮汉抬着;这些孩子未穿麻服,个个衣着光鲜,瞪着好奇的大眼左顾右盼,有的嘴里还吃着零食,觉得这一切甚是好玩,几个小一点的仍在指指点点,哧哧发笑。孩子们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们的天真样子,道边观者不忍目睹,纷纷以袖拭泪。一个小女孩看得眼热,指着被抬的孩子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不无恐惧地扭过身子,完全不顾小女孩的哭闹,飞步闪入旁边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儿真的要被抬走一样。


靳尚冷冷地望着这队人流,面上毫无表情。


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个人中,唯有公子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子哙的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子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子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子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子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子,”靳尚回揖,“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要去侍候她的。”


“什么?”公子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子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又转对飞刀邹,“邹兄,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应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才能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子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听出是苏秦,顿住步子。


“你们这是去哪儿?”苏秦急上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子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便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事做什么?”


公子哙见隐瞒不住,只好实说:“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的鼻孔里哼出一声,“就你们几人,想去大楚国的令尹府里救人,简直是闹笑话!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的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他们还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子哙,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子呀,楚国的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皆听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拜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俱备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的灵堂。


苏秦致完悼言,与众副使行施祭拜大礼。


祭拜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


众人心里皆是一揪。


苏秦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朝院中瞄一眼,转对昭阳,随口问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刚刚买来的。”昭阳应道。


“哦?”苏秦假作不知,“大人买来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苏子有所不知,”昭阳压低声音解释,“他们皆是人殉,待过几日,就去侍奉先母。”


苏秦微微点头:“久闻大人事亲至孝,今日得见矣!在下能去望望他们吗?”


昭阳伸手礼让:“请!”


苏秦与众人走进院中,见两个巫女正在教孩子们习礼。


乍然看到这么多陌生人进来,孩子们皆是一惊,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巫女迎上,揖过礼,喝叫孩子们拜见诸位大人。


孩子们尽皆跪下,行叩礼。


苏秦心里一阵酸楚,转身走出。


走至客堂,众人分宾主坐定,婢女上茶后躬身退去。


昭阳举杯:“各位,请用茶!”


几人皆在想着那些孩子,没有人回应。


苏秦率先端起,吧咂几口,放下杯子,轻声叹道:“唉,在下幼时就听过昭奚恤大人的丰功伟绩,亦听闻江君夫人贤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来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听夫人教诲,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说罢,轻声啜泣,以袖抹泪。


昭阳见苏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动,拱手说道:“在下代先考、先妣谢苏子美言!先妣走得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母亲她??”话未完,便以袖掩面,哽咽起来。


苏秦陪他落一会儿眼泪,拱手揖道:“敢问大人,老夫人高寿几何?”


“七十有一。”


“啧啧啧,”苏秦连赞几声,“老夫人届满古稀,大人府中当是喜丧了!”


昭阳拱手:“再谢苏子吉言!”


苏秦还揖,转过话锋,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闻荆楚与中原风俗有异,今见大人为老夫人治丧,颇多感慨!”


“哦?”昭阳心里一动,“敢问苏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导慎终追远,生有所养,终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国既重生前之养,亦重身后之葬,而你们荆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后。”


闻听此言,昭阳蒙了,待反应过来,便拉长脸,冷冷说道:“苏子何出此言?”


“敢问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许多下人,贴身的是婢女。”


“再问大人,这些下人是大人还是童子?”


“当然是大人了。童子哪会侍奉?”


“这就是了。”苏秦缓缓说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后,跟前却围着一群童子。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会说话哄老夫人高兴,也不会端茶扫地,做衣煮饭,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说,反倒净给老人家添乱。再说,老人天性安静,童子却天性嬉闹,这一静一闹,老夫人何得安歇?仅此一事,在下认为,你们荆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后。”


其他几人这也明白了苏秦的用意,纷纷点头称是。


苏秦无疑是在列国面前公然说出昭阳事亲不孝,叫昭阳情何以堪?然而,苏秦所言句句在理,昭阳愣是寻不出破解,嗫嚅良久,方才接道:“苏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荆人仙游,习惯上殉以童男童女,这是祖制,昭阳不敢有违。”


“祖制为法,”苏秦顺口说道,“法为圣人所立。圣人立法,循于天道,合于情理,顺于民风,随于乡俗。风有一隅小风,亦有天下大风;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圣人和风随俗,非和一隅之风,非随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风,随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风俗有变,因而,圣世之法,绝不墨守成规。古之圣贤以乐为法,黄帝作《云门》,尧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启作《大夏》,商汤作《大濩》,时代不同,乐舞不同,法亦自然相异。今世风已变,天下易俗,中原尽皆不行人殉,荆楚却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这??”昭阳张口结舌。


“再说,”苏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据在下所知,楚国贵族行世袭,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国五零四散,国力大伤。悼王使吴子变法,损有余而补不足,世袭贵胄仅行三世,三世之后,若无功勋,即收其所袭,楚国亦由此大治。吴起虽死,此制却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变。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铜器,近世多殉以铁器。殉器不同,说明世俗在变;世俗已变,葬习该当有异才是。”


苏秦所言有理有据。昭阳沉思有顷,微微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


“昭大人,”苏秦盯住昭阳,“在下听闻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乐善好施,慈爱祥和,不曾加刃于一鸡,见蝼蚁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阳连连点头,啜泣:“先妣确实如此。”


苏秦趁热打铁:“在下以为,亲人仙去,重在追远。所谓追远,就是缅怀亲人,送终尽孝。天下大孝,莫过于想亲人之所想,为亲人之所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为,大人若行大孝,当想老夫人之所想,为老夫人之所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却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苏秦将话说至此处,且又句句在理,字字砸在人殉的软肋,昭阳反驳不得,埋头良久,方才抬头:“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当如何表达对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听说齐人邹子否?”


“邹子?”昭阳问道,“哪个邹子?”


“就是邹衍,提出天地万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阴阳之理生克变化的那个人。”


“听说过他。”昭阳点头,“听说此人还有海外九州之说。”


“大人博学!”苏秦赞道,“就秦所知,此人当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长丈二,天生异相,广有神通,通晓阴阳两界,多次游历阴冥,还与鬼王义结金兰,成莫逆之交。苏秦有幸会过此人一面,听他详细讲过冥界情势,简直就跟阳世一般无二。据邹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阳寿,死有阴寿。积阳德者可增阳寿,积阴功者可增阴寿。车马仆役为阳世所用,器俑牺牲通行于阴世。牺牲以人,上拂阳德,下损阴功,有百害而无一利。正是由于邹子之言,中原列国葬习尽改,秦人殉以车马陶俑,三晋、燕、齐殉以牛羊牺牲。就老夫人而论,能得古稀阳寿,表明她生前阳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窃以为,或会有损老夫人阴功,折去老夫人的阴寿。”


昭阳震惊:“此言当真?”


“阴冥之事,”苏秦言道,“在下未得体验,是以无法断言。不过,依理推之,在下以为,邹子所言不无道理。古往圣人,自伏羲氏、黄帝至尧、舜、禹,不曾行过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长寿。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后世多短寿。今中原之人皆信邹子之言,废止人殉了。”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埋头沉思。


苏秦拱手祈请:“大人何不顺应时代变化,在荆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这??”昭阳迟疑不决。


“此举或可一箭双雕呢!”


“一箭双雕?”昭阳瞪大眼睛。


“大人试想,若是不行人殉,于老夫人,既得清静,又积阴功;于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开移风易俗之先,必将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阳心里一动,点头应道,“苏子所言甚是。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容在下与族人商议!”


“哦,是这样啊!”苏秦微微点头,看一眼诸人,不无理解地冲昭阳抱拳道,“看来,你们楚人是族大于国了。照理说,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为家事,即使是楚王亦鞭长莫及,无法管至此处,不想难处却在族内。”


苏秦显然用的是激将法,众副使心领神会,皆将诧异的目光盯向昭阳。


昭阳挂不住面子了,厉声叫道:“来人!”


邢才急跑进来,哈腰望着昭阳。


昭阳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赐一爰金!”


邢才大怔,急视昭阳,见他面孔刚毅,毫无回旋余地,遂点头应过,快步退出。


俄顷,苏秦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邢才的吩咐声和众家奴的跑步声。为安全起见,苏秦等又与昭阳聊些冥灵之事,估计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才起身告辞。


返回途中,公子哙由衷叹服,抱拳揖道:“苏子,您可真是铁嘴铜舌,三言两语,于顷刻之间,竟然就从虎口里救出了三十二个孩子!”


“唉,”苏秦长叹一声,“救童子易,救楚却是难哟!”


众人皆惊:“此是为何?”


“积重难返!”


翌日晨起,楚宫宣见列国合纵特使,苏秦与五国副使入宫觐见太子槐。由于令尹府正在为江君夫人举丧,昭氏一门皆未上朝。自昭阳任令尹之后,属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门,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空落许多。


苏秦等叩见礼毕,呈上中原五国的国书及求请合纵的约书。


太子槐看过约书,给苏秦等使臣一个浅笑:“诸位使臣,中原列国皆已纵亲,楚国自当入纵。然而,如此邦交大事,本宫不敢擅专,待与众臣议过,禀明父王,三日之后或有决断。诸位远道而来,正好趁这几日歇息一下,品味荆楚风情。”又转向靳尚,“靳爱卿,苏子及列国公子就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臣领旨!”


苏秦与众副使叩恩退下。


太子槐袖了约书,摆驾直趋章华台,向威王禀报纵亲之事。威王接过约书,粗粗扫过一眼,不及太子槐禀完,便不耐烦地摆手打断,责道:“此等小事,也来禀报!”“啪”的一声扔下约书,径自去了。


中原五国特使同时入朝,此事谓之小,何事谓之大?


太子槐愣怔有顷,瞥见内臣仍旧站在此处,似在等候送他出殿,遂移过眼去,看向内臣。


内臣捡起约书,趋前一步,小声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过几日,苍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炉,王上心中只存此事,顾不上别的。殿下可先回郢,待仙丹炼出,再禀此事不迟。”言毕,双手捧上约书。


苍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闻,此时被内臣点破,就不好再说什么,将约书纳入袖中,拱手别过内臣,怏怏走出。


回至宫中,太子槐闭口不提合纵之事。


苏秦诸人候过三日,仍然不见殿下宣召,亦不见靳尚露面。几位副使无心赏游,正自烦闷,隐约听到苏秦在弹琴,不约而同地来到苏秦院中。


见众人进来,苏秦顿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辟口叫道:“特使大人,这是在哪儿,你竟有闲心弹琴!”


“请问公子,不让弹琴,你让在下做什么?”苏秦笑问。


“上殿寻他们去!”公子卬气呼呼地道,“熊槐亲口答应我们,三日后给个决断。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讯皆无,连靳尚那厮也不露头,这不是成心耍我们吗?”


所有目光盯向苏秦。


“我们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苏秦微微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样子,“人家不宣,我们若是厚着脸皮硬闯宫门,惹恼楚人,万一被他们轰出宫去,面子岂不丢大了?”


众人皆笑起来。


“可这??”公子卬应道,“一万多人马住在郊外,要吃要喝,我们带的那点儿金子,坐吃山空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这个在下想过了,有办法!”


“什么办法?”公子卬急问。


“待金子花光,三军将士并众位公子可各持打狗棒一根、提篮一只,沿街挨户讨饭吃!”


众人初时以为是玩笑,后见苏秦没有一丝玩笑之意,也都认真起来。


“好主意!”公子卬来劲了,“把马牵上,连草料一并讨,讨到章华台上,看他们楚国人面子何在?”


“太好了!”公子哙附和,“在下还没讨过饭呢!”


众人皆笑,气氛松缓下来。


“苏子,你这儿弹琴,让我们做什么?”公子卬叫道。


“殿下不是让你们赏景吗?”


“心里闷,看什么都不顺!”


“那就坐下来听在下乱弹吧。”苏秦果真乱弹起来。


众人复笑。


“诸位公子,”苏秦住手,起身,做个苦脸,“听这笑声,在下的琴声是难以入耳了!诸位公子,大家想不想去听听真正的雅乐?那可是道道地地的楚风楚韵楚俗哟!”


众人皆是振奋,叫上车驾,随苏秦驰至一处宅院。


众人看向匾额,是左司马府。


苏秦递上名帖,左司马屈匄携长子屈丐迎出,一番客套之后,迎入厅中,分宾主坐定。


婢女端上茶水,众人品啜。


“苏子并诸位特使大驾光临,”屈匄拱手一周,“寒舍蓬荜生辉!在下一介武夫,见识浅薄,敬请诸位不吝赐教!”


“司马大人客气了!”苏秦拱手还揖,“在下与几位公子初来楚地,一切新鲜,目不暇接。我等甚想领略楚地风采,可惜人地两生,不敢蛮行,每日只在馆中憋屈。在下好乐,听闻楚地歌舞异于中原,又闻司马大人亦有此好,遂冒昧登门,求请指教楚乐。几位公子听闻,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来,颇为唐突,失礼之处,还望司马大人宽谅!”


“谢苏子抬爱!”屈匄拱手谢过,浅浅一笑,“苏子有所不知,在下是粗人,只知舞枪弄棒,并不知乐。不过,诸位大人特意登门赏乐,在下亦难推诿。也是巧了,在下有个堂侄,新从家乡来,虽然稚嫩,却还知乐,亦善辞赋,在乡野算是一个才人。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点于他!”说完,转向屈丐,“丐儿,请平儿来!”


屈丐应声出门,有顷,引进一个年轻后生。


后生进门,纵使心里有所准备,陡然见到这么多人,仍是吃一大惊,先对屈匄揖道:“不肖侄见过伯父!”又转向苏秦诸人,逐个躬身揖过,声音极轻,略显木讷,“晚生屈原见过诸位大人。”


所有目光盯在这个名叫屈原的小伙子身上。


屈原面容清秀,细看起来,仍旧稚气未脱,尚未着冠,个头与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细又瘦的身条,似是仍在蹿长。


苏秦等将屈原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觑。在中原人眼里,未行冠礼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干之人,屈匄竟说他“知乐,善辞赋”,且公然向苏秦等中原高士推荐,实让众人吃惊。


见是孩子,苏秦并未起身,稍稍拱手,以长辈的口吻问道:“小伙子,多大了?”


“回禀大人,”屈原揖道,“待桂花再开时,晚生可历一十六秋。”


听到这一妙答,众人皆笑起来。


“果是才子!”苏秦不敢怠慢,起身回揖,“洛阳苏秦见过屈子!”


“晚生稚嫩,子不敢当!谢苏大人美言!”屈原再揖,“晚生久闻苏大人盛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呵呵呵呵!”屈匄笑得合不拢口,将在场诸位公子一一引见,屈原逐个见礼。


礼毕,屈匄话入正题:“平儿,苏大人与诸位公子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门,前来赏鉴荆楚俗乐。伯父不通音律,你来演奏一曲,请诸位大人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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